如果没有她，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想到离开鬼谷岭。
敖闰弯起眼，拉住他的手臂，在腕间绕上避水金丝。
这是她第三次为他系上金丝。前两回的杨戬并不需要，但现在的杨戬是肉体凡胎，尚未学会避水的法术，只能依靠它。
敖闰晃了晃他的手指，笑道：“你不是想知道我的从前吗？跟我走吧，去水晶宫。”
水晶宫？这不是话本里的龙王宫殿吗？
杨戬撩起眼睫，愣怔地跟着敖闰迈进大海。
海面没过敖闰头顶的那刻，小鱼小虾呼啦啦地游过来，带着好多串泡泡围住她，“龙王，你是龙王！”“龙王回来了！”“好漂亮，我要告诉我娘亲！”
敖闰一时被海族簇拥，脸上尽是温和的笑意。
杨戬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受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转头望去，只见一个黑衣青年负手而立，神态相貌颇像敖闰。
青年不善地问道：“你是谁？”
第54章
摩昂打量着眼前的道士。
道士站在避水金丝分离出的泡泡空间中,额间有鲜明的红痕，身后跟着一只白色细犬。
摩昂不由得想到了传说中的神秘男人。
二郎。
摩昂对那位未曾谋面的二郎十分好奇，听珠珠说他相貌俊朗、心灵手巧、爱护小动物。摩昂至今还有点酸,珠珠可从没这么夸过哥哥。
道士答：“我是杨戬，你又是谁？”
摩昂错愕道：“清源妙道真君？”
杨戬还没听见后半句,哮天忽然立起来扒拉他的腿,欲汪又止：“汪汪汪……”
主人，这就是闰闰和和别人的孩子啊！
敖闰从海族的簇拥中走来,衣袂舒展,划出柔柔的波纹,对杨戬道：“他是摩昂，我的侄子。”
哮天呆住：“汪？”
侄子？
杨戬刚握住敖闰的手，面色平静地回应。
摩昂不明就里，凑过来问：“姑姑，他是真君的转世吗？”
敖闰微微颔首。
谈话间,他们走进水晶宫。
西王母已经回昆仑,水晶宫内不复蟠桃宴时的辉煌，宝阁空空如也,金盏银器里只睡着小小的蟹。
敖闰拿起莹莹的白玉瓶，叹道：“这里也太素了,摩昂,你怎么没去仓库找些东西摆上？”
摩昂凝眉,还没捋明白敖闰和二郎、真君的关系，闻言双手环胸道：“我想着等姑姑回来再布置。姑姑，你们这次回来,还走吗？”
敖闰注视杨戬,在他迷茫的目光中轻声答：“我们商量商量。”
摩昂懂事地点头：“好,那摩昂告退了。”
小鱼小虾呼啦啦地散去，转眼水晶宫中只剩下他们。
敖闰知道杨戬心中疑惑，展眉道：“你想问什么？”
杨戬身着青袍，周身映着琉璃光芒，如水下生长的琅玕树，轻匀挺拔。他望着面前晃眼的宫殿，声音紧绷：“闰闰，你是西海龙王？”
“是。”
杨戬敛眸，再问：“我是……真君的转世？”
“是。”
敖闰领着杨戬，走向水晶宫内孤零零的王座，在清脆的脚步声中道：“杨戬，你的前世也叫杨戬，是天庭的清源妙道真君。我与你曾经定情，但在我们的昏礼前夕，你受命下凡历劫。”
杨戬的指尖一颤。
怪不得他对闰闰那样熟悉，怪不得闰闰说她是他未来的夫人。
原来他遗忘的梦里，都是他们的过去。
敖闰停步，手指落于近在咫尺的龙王宝座上，仰头认真道：“杨戬，你愿意陪我坐在这里吗？”
杨戬用拳头抵住上扬的唇角，咳嗽两声，凤眼弯弯。
敖闰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声，却听不见杨戬的回应。她瞳眸圆睁，里面盈着茫然和困惑。
“你怎么不说话？”
杨戬停驻在水晶中，清透得她几乎看不清。敖闰又靠近几步，让他的视野里全部被她占据，扬起脸道：“你不愿意吗？”
这一靠近，敖闰立刻就发现了杨戬那得逞般的笑容。
杨戬不待敖闰后退就抱住她，坚定地回答。
“我愿意。”
敖闰眨动眼睫，从他怀里挣脱。她拉着杨戬坐在那水晶王座上，散开他的道士发髻，给他戴上和自己相同样式的莲花冠。
敖闰端详许久，满意地拍手：“那你以后就是西海的压寨夫君了。”
杨戬失笑，隔着柔柔海波触摸她的脸：“好，夫人。”
他们相伴十年，共同游历九州。
当杨戬踏上昆仑时，他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敖闰递过去手帕，隐约瞥见了帕子背面透出的血迹。
杨戬转身避过敖闰的目光，尽力止住咳嗽。他苍白得几乎要被昆仑的风吹裂，唯独脖颈涨红凸起道道筋络。
敖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攥住他的衣袖，在掌心掐出了月牙印，“你怎么了杨戬？”
怎么会泛起这样浓烈的病气？
敖闰只是看着，便仿佛有细密的针尖刺痛心脏。
杨戬按住胸膛，缓过气，哑声道：“闰闰，别看。”
他微弓着身体，宽大的衣袍下，似乎只剩下了摇摇欲坠的骨架。
敖闰施展法术，黑色的光芒扫过杨戬，探查他的状况——
杨戬的生机在快速流逝，瞬间凋零，濒临极限。
她几乎要跌坐在山顶的积雪上，耳畔回响着当时元始天尊的那句话：“若非肉身成圣，不得回归昆仑。”
难道因为这个？
敖闰惶然地拍着他的后背，眼圈泛红，一向利落的语气此刻破碎混乱：“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我们不该来昆仑……”
杨戬眉宇紧锁，失力扶住她，缓缓蹲下道：“这与你无关，与你无关，明明是我想来看昆仑。”
他忍住嗓子里的痒意，声音如被撕裂般断断续续：“大约是我体弱，不能承受寒风。没关系闰闰，西海很近的，我回去养养就好。”
杨戬抱住她，不停地重复：“别怕，闰闰。”
敖闰拍他后背的动作越来越轻，呼出一口气，把额头叩在他肩上，哽咽道：“我不怕，我们回西海。”
“杨戬，你也不要怕。”
杨戬终于忍不住再度咳嗽起来，鲜血顺着指缝流淌，落在雪地里，转瞬被风吹来的新雪片掩盖。
敖闰打横抱起他，遁入茫茫山间。
杨戬的双眸枯寂如朽木，却还记得把染血的手团成拳，以免弄脏她的衣服。
“早年，我在鬼谷岭的时候，师父规定，炼出来的丹药都要我们自己吃掉。我自知学艺不精，丹药大部分都是有毒的，想是服用这些伤了身体。”
他蜷在敖闰怀里，失色的唇间溢出絮语。
“没关系的，闰闰，你已然带我领略过，我本来终生不能得见的事物。杨戬已无憾。”
西海近在眼前了，他的呼吸越发微弱。敖闰的泪水打在他脸上、颈窝，如同滚烫的烙印。
她听见自己说：“你的来生……”
杨戬紧闭双眸，没有回应。
他病逝于二十八岁这一年，肉身葬于西海岸，灵魂投入人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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