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拧紧了眉头,再揪心也未将舌尖上的话说出口。
此番虎口逃生, 少爷虽身上无虞, 整个人却颓败得好似断了生气。少爷十年来再寂寞痛苦,也从未这副模样过。
早知今日,当初便该拿自己的命拦着少爷入关的。
貂皮帷帘扬起一角,李寻欢沉默着下车。
蜿蜒的山路口响起一阵时重时轻的脚步声, 他也未抬头。——怪他耳力惊人,连一丝错认的机会也没有。
若是平日里,他想必也很好奇是何人入夜还要出入深山?
可他现在太疲惫了,疲惫得连睁眼、呼吸都觉得吃力。或许他早已醉倒了,一个醉鬼还能做什么?
他......他只想躺下歇一歇。
可惜他不想别人找上他的时候,往往事与愿违。
那村妇见着两人穿着打扮,心中一喜,背着荆筐便拦在他们身前, 气喘吁吁道:“昨日我这食料放门口,怎都不拿去?我还道你们出远门了,怎么敲门也不应。”
这深山里,还有哪一户人家?
李寻欢黯下眸子,极力克制着呛咳,隐忍道:“.......是出远门了。”
再不回来了。
听到咳嗽声,李二娘连忙放下荆筐,急道:“先前那个方子药效不好,小姑娘叫当家的寻了新的,药都抓好了,我正着急呢,别耽误了病不是?”
盖着的麻布一掀开,浓郁的药香便争先恐后地往鼻子里钻。
麦冬、枇杷叶、甘草......荆筐里满是码得整齐的药包。
李寻欢不说话了。
默然半晌后,李二娘下意识抿起唇,拘谨地瞧两人一眼,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铁传甲欲言又止,实在不知如何发问,只好先摸出银钱,嗄声道:“大娘费心了,给我拿去便是了,天色晚了,早些下山吧!”
李二娘连声推拒:“早就给了的!我就是走两趟,都是小姑娘的一片孝心。总是来问,生了肺病吃什么?做什么?”
“喏,还有好些梨、蜂蜜、银耳、山药,都是她叫我买来的.......”
“少爷.......”
“少爷!”
闷沉的嗡鸣声戛然而止,雄浑的声音似一双有力的大掌,猝然将李寻欢从灌了风的瓦罐里扯了出来。
他蜷起手,眼睫轻颤,讷讷道:“你......你在门口等着吧,她不喜欢有外人打扰。”
李寻欢低下头,这句话好似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当然也知道,这一路走来,自己已不知露了多少破绽。可他还能如何言说呢?
铁传甲只应‘是’。
他是个虬髯大汉不假,但少爷不想说的事,他决计不会提。
李寻欢僵立在府宅前,凝着院门,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里面已经没有人了。没有人会笑着、不厌其烦地和他说‘喜欢你’,问他疼不疼,药苦不苦,蜜饯甜不甜......
他喘息两口,尝试了好几次,才颤着手推开了门。
院里一切如常,挂在梅枝上的木偶还在风里晃荡,似在替主人道一声‘你回来了’。
——念念总爱摇着腕铃坐在他怀里刻木雕,时不时抬起头问他‘像不像你?’。
可他从未回过声。
李寻欢攥紧了木偶的棱角,手背上的青络近乎要破开皮肉爬出来。
他像提线木偶一样被困在这座府宅里,如今是第一次推开那一道道的门。
原来门后好空荡,只有满地的碎瓷、遍撒的药渍,还有.......好多好多的蜜饯,裹着糖霜,数也数不完。
他喉结滚动,捻起一颗,艰涩地心道:你怎么这么笨?年幼时嗜甜怕苦又如何,难道人至中年还会嫌药苦吗?
他沙哑着嘲弄道:“我可是小李飞刀.......”
你怎么把我当小孩呢?
他望着堆满墙角的貂皮手套,不知怎么的,眼前模糊了也发觉不到,只心道:我说握飞刀不可戴手套,可你怎么也不说,你做了这么多薄厚不一的手套?
他双眼发酸,整颗心都被揉皱得不成样子,似塞在药材堆里皱皱巴巴的笺纸。
区别是,笺纸上歪歪扭扭、密密麻麻写着‘多劳形、出汗为宜、早睡、银耳、梨......’,可他的心上却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个漏风的大洞,再也填补不上。
湿湿的水跌进唇缝,他低下头,咬着牙吞下她留下的最后一点甜。
蜜饯的糖霜在唇舌间融成蜜水,一声吞咽,眼底的苦涩还未消散,这点甜便被消耗殆尽。
原来他不是不爱甜了。只是连他自己都觉得,已至中年的小李飞刀,怎能嗜甜?
深深的无力感漫上心头,他忽觉酸涩得睁不开眼,只想大睡一场。——这个胆小鬼,连‘故地重游’都只敢喝醉了酒再来。
他跌跌撞撞地推开厢门,都未分给那面铜镜一丝目光,便和衣倒在了床上。
肩胛骨重重地砸在拔步床的床栏上,身子陷下去,若隐若无的梅子香混着祛不掉的甜腥味一瞬将他包裹。
李寻欢眼角发酸,手掌覆在滚烫的眼皮上,不知在哭还是在笑。
他只有阖上眼,对自己道:十二年前,他不也是如现在般大醉了三天。睡醒后,睡醒后......便都过去了。
他蜷缩着攥紧胸膛,疑心连心脏都在哽咽。
拔步床咯吱作响,不知撞到了哪里,药枕下面蓦然响起一阵童谣声,细弱磕绊,混着男人的闷咳声,又碎又杂,没哼几句又掺起了唇齿交缠的‘啧啧’声。
但凡知书识礼的人,听了皆要拧起眉头,道一句不堪入耳。李寻欢从前也要白了脸,不愿再听,不敢再听。
然而在这样一个沉寂的夜,他却泪湿了枕巾。
在枕芯里的决明子快要发芽之际,李寻欢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他早已被她浓稠的爱包围很久了。
比幼时娘亲曾唱的童谣、纸笺上歪扭的‘早睡’、混乱药房里的秘密还要更早的,是藏在那十八年里的细枝末节。——这些瞬间的微妙,往往不在当时的汹涌,而在于回卷时层层堆叠的浪。
在她面前,他不用时刻绷紧心弦,去当白璧无瑕的世家公子,甚至无瑕独坐庭院望月独酌,思考功名何意。她会带他搜集杂书、结交游侠,牵着他爬上墙头,扬声问爹娘“功名声誉比起李寻欢的开心,哪个更重要?”。
家族桎梏会成为散沙,父母兄长会伴着他长大,他无需克己守礼,也无需胆颤他人疑目。
那十八年里,李寻欢可以不必活在任何累赘的期待里,是因为小小的她,正努力地学着保护他、试图细细修复他的每一处裂纹。
可他却心盲眼盲,自恃长辈,仅用‘纲常’‘年纪’两词,便将这些尽数抹去。
他从未愿意睁眼看一看她的爱——莽撞的、笨拙的、蛮横的,可同时也是细腻的、热烈的、不由余力的。
等他睁开眼,氤氲起满目的泪意时,才发觉这份爱早已淌在了他的每一根血管里,如何能割舍得去?
少年时,他把爱藏在口不对心的欲言又止里。爱是每年盛夏里,永远吃不完的生梅,是衣柜里的一片青绿,是余光里的柔软。
中年时,爱成了痛苦的刑具,藏在每一个克制的眼神里,躲在每一声骨架的哀鸣里。他越是想要远离她,就越是靠近她。
每个眼神、每道声音里都犹带着自己懦弱胆怯的回响,他不敢听,不敢看。
一直都是李寻欢不能失去念念。
她怎么可以一去不复返?
她明明已经嫁给我了。
心脏正在一阵阵紧缩,似年少时钟爱的生梅挤出了酸汁,硬生生地浇灌在心脏的剖口上,又酸又痛又涩。
翻卷的浪层将他整个淹没,在失衡与迷失中,他被恐惧推着向前,忽然就不想再胆怯了。
如果胆怯的代价是子夜梦醒时分,再也不会有冰冷的小脚踩在他的掌心。纵是喝再多烈酒,也不会有人咬牙夺去了。往后他还能喝无数碗药,但再也不会有人记得塞一颗裹满糖霜的蜜饯。......
那样错误的爱,也是人生仅此一次的灼灼。纵使情蛊已解,他的心意、他的歉意,怎么可以不告诉念念?
起码——起码要告诉她,我没有轻视你的爱,只是因为我实在是一个胆小鬼。
若一字不提,他怎么对得起她曾付出过的爱?
他忽然就焦灼起来,撑起身子便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世间何其大,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何处寻她。可是他已经不能再踌躇了,过往会在日日夜夜中褪色,眼角的褶皱会愈来愈隆起,岁月不会停滞任他犹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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