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棠用手背拭去往外淌的热泪,在此刻,在歪曲的、淬了毒的三言两语里,终于窥见了那场难懂的、晦涩的、泥泞的风暴全貌。
所有难解、矛盾背后,只是道道永远无法痊愈的旧疤。
福至心灵的瞬间,就仿佛与另一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真正接壤,教她生出一种决心。
是一柄剑绝不会有的决心。
只有因爱长出血肉时,她才真正了悟。
栖棠将哽咽咽下,语气铿锵,一字一句道:“丧尽天良的邪魔只你一个,纵你再会诡辩,也无法将白的染成黑的。”
“冷凌弃确是行事决绝,却是外冷内热、嫉恶如仇之人。”
冷血的眼睫轻颤,嗄声打断:“你可知我有个诨名,叫作冷血。杀害无辜的事,你怎知我没干过?”
你可曾掀了皮,了解其下的污骨?
冷血,冷血。
栖棠默念两遍,只觉世事无常,换作月前,恐怕她听了这诨号便要避之不及,只把人当作残忍无情的刽子手。
哪晓得世间竟有这样仅杀敌冷血、情义热血的人?
她含着水雾望向冷血:“我就是知道,你纵有错杀,绝不会滥杀。一个麻木冷血的人绝不会因此痛苦。你握剑的手,只基于掌握的线索与捕快职责而动。”
人非圣贤,千钧一发之际,谁能保证自己绝不会误判?纵是律法严明也错罚过好人。
以此直面、承担,背负着愧疚之心自省前行,拯救更多无辜之人,也是一种正义。
“自魇境出来后,我便知你是一头受人教化而入人世的狼,不通世俗人情,只知世间事非黑即白。”
“但已有人教了你情义善恶,教你生了一颗执着正心的、纯粹柔软的心。即使一身狼骨又如何?你从不是怪物。”
心底的某处彻底塌陷,夹着惊惶,掉入无底深洞,沉甸甸地下坠。
冷血胸口发胀,便似被人押进了炉火内,热势猛烈,火舌倏地穿心。比之更烈的炽热情感,教他彻底慌乱、恐惧。
心脏随着她的话音激烈晃动挣扎,却似被飓风裹挟的草,抓不着实处。
晃动的余光里,碎骨聚成的霜刃闪过寒光,冷血的眸光闪烁,忽明忽暗。
不知怎的,这当口,他猝然想起那只重伤的瘸腿狼,某种狂热的念头跃过心间。
冷血的心跳陡然加速,似站桩般站得脊骨僵直,沁出满襟的热汗,不躲、不闪,便要任这本可避开的一剑贯穿左胸。
他在心底暗暗反驳道:他确是一个怪物。
依恋濒死时的快感,更贪恋温柔。冷血的心神从未如此紧绷,仿佛这一剑贯穿后便要迎来最后的答案。
他的目光攫紧了栖棠的面容,不愿放过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栗。
他想,这是最后一次。
然而这无法回转的一剑却于半空中被另一柄剑截下!
剑刃相交处,脆骨黏合的骨剑被反震湮灭。
紫电缠刃,凌厉剑气荡开三丈,正是琼琚剑!
冷血的瞳仁下意识轻缩,坚忍锐利的脸容一瞬怔愣,紧盯着那柄陡然出现的紫剑。
栖棠收回剑势,凝着这柄再熟悉不过的剑兀自出神刹那。
自她生出血肉起,她便成了琼琚剑真正的主人,世间独一,无人可替。
她再也不用攀附剑主而生,而是真正的我主剑意。
栖棠捂着心口,慢半拍地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握紧剑柄,凭着杀意纵力抛出,紫光倏亮,剑刃似回旋镖般打转!
剑气劈折间似要断山折海,似雨线般密密麻麻的骨人堆瞬间被拦腰砍断半截。
她抬起头,直视冷血:“你可知我也只有一身玄钢铁骨?因为你,生了一颗识情懂爱的心,也长出了一身血肉。”
“难道你也把我当作怪物?”
仿佛劈山的斧头重砍在铜钟上,这寥寥数语震得冷血浑身的骨骼都在颤响。
他的瞳仁激晃,似被人割断了喉管般,彻底失了声。
那柄兀自在骨人堆中大杀四方的紫剑在瞳孔中不断放大,存于记忆中的话音在耳畔回响——
‘此剑名为琼琚,正与少侠相配!’
‘我喜欢你,所以才想把自己送给你。’
‘因为你,生了一颗识情懂爱的心,也长出了一身血肉。’
冷血的脸上烧起滚烫,血液一泵一泵地激流翻滚,急促的呼吸压不住炙热,只觉得这字字句句似咒一样将他缠紧吞食。
他几乎想要剖出心脏,教她完全吞入腹中,变作她完整的一部分,用余生来消化。
冷血重重地喘息着,竭力汲取越发稀薄的空气,无法动弹,只能看着栖棠兀自上前,夺过无鞘剑。
他的脑袋已似生满了铁锈的破铜烂铁,彻底无法运转。
栖棠垂眸凝视着这柄满是缺口、锋芒毕露的剑,指节收紧。
呼吸间,竟反手刺入自己的臂膀——在冷血自伤的同一位置。
滚烫的血溅上冷血那张惨红的脸,似火星要灼蚀出洞。
冷血的眼睛顷刻间充血,胸腔里吼出一声极沉、极厉的狼嚎,手掌猛地握住剑刃,指节突露。
掌心溢出的血液顺着剑身下落,与栖棠的伤□□融。
栖棠的声音轻弱,却坚定:“阿弃,你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此后痛要一起痛,甜也一起尝。便是死,也要合墓同葬。”
并非只是魇境里纯粹兽性的狼少年阿冷,也非诨号冷血的执法捕快,而是全部的冷凌弃。
她指了指自己,露出一个极温柔的笑,口型张合,似回到了魇境学语时:“阿栖。”
少时被抛弃,此后一生有枝可栖。
栖棠扣紧冷血的手,带着足够暖融坚冰的温度。
冷血怔在原地,极力睁大瞳孔辨认着她唇齿的翕合,仿佛被直击灵魂,所有心神都被掠走。
孤注一掷的赌局,怎可能无须献上筹码?
栖棠微微倾身,双臂温柔地环拢住冷血满是伤口的脊背,脑袋紧贴上激烈瑟缩的心脏,下颌轻轻磨蹭:“我在这里,我都知道。”
世间的一切仿佛都被这个密不透风的怀抱隔绝在外。
栖棠的手笨拙地顺抚着他的脊背,像是在抚慰惊惶的兽类:“你不需要急着好起来、走出来。”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无声的、全数的接纳意味:“凌弃。”
这个名字里承载着他最深的自卑与伤痛,在此刻抵过千言万语的情话。
这意味着,有人愿意接纳他所有的不堪与伤痛,某个缺憾处彻底被填满。
那颗飘忽不定的、焦虑的、自毁的心脏蓦然停泊,带着难言的爱意抵达归处。
冷血第一次感到安宁。
或许真正的疗愈,永远是与所有的伤痛共存。
心口经年隐隐作痛的旧伤悄然歇息,狼群教会了他生存,师门教会了他善恶情义,她教会了他爱与信任。
栖棠仰头,指尖抵住面具的缘角,轻缓地一点点摘下,露出青年俊秀、冷峻的脸。
这样一柄锋芒暴露、过刚易折的剑终于愿意表露内里的脆弱。
栖棠的指腹落在发烫的眼尾处,抿了下唇,脸蛋殷红地瞧着他,忽然道:“不打算亲我吗?”
“阿弃。”
话音才落,笨拙而粗鲁的吻便落下来,里头带着被彻底激发的占有欲,与近乎蛮横的确认意味。
冷血的眼眶通红,既觉得欢愉又觉得心口窒痛。
所有的语言和思绪都彻底紊乱。
只剩下暮色里,这个烧得发烫的吻。
两人背后满目掀天的大火倏地燃起,整个倾颓、遍野哀嚎的荒城尽数被焚,漫天火屑。
一吻落,掀天的火也燃尽。
浓郁的黑落下,脚下踏着的城道蓦然变作荒庙的殿砖。
冷血眸光陡转,下意识将栖棠按进怀里,两人抬起头,便见殿上两尊佛像已被人拦腰斩断,里头空空如也,唯独脚边横死了两具如柴般细瘦的骸骨。
腹部深陷进去,纵已身死,嘴里仍不断呕出黄白之物,金银珠宝如山般堆叠满堂,其中便有银衣捕快负责押送的赃银。
栖棠喃喃出声:“原来是囊蝮。”
冷血捡起地上零落的佛像碎片,语调透着点生涩的柔软,低垂着眼,在激烈鼓动的心跳声中,兀自试探着靠近:“我以为此类邪物皆会畏惧佛光,不想还会藏于像中。”
栖棠望向佛像的方位,“确实这样不假,许是这佛像并未装脏。”
装脏便是制佛像时,将经文、咒语、圣物、五谷、香料等填入内部空腔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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