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还记得自己一跨入院门,小狸奴便会巴巴地跳进他怀里, 像这孩子一样用爪子勾住他的衣襟胡乱磨蹭。
而她便穿着一袭紫衣, 温柔地撑伞凝注他。
当时还道是寻常.....
他阖上眼, 长长叹息一声。
......再也回不去了。
良久, 他才睁开眼,望向床头翻了一半的书册。
不知看到了什么, 他苦笑一声,眸子里尤带着涩痛, 缓缓道:“念念而不念于念,往后你就叫‘念念’吧?”
他便是已尝了十年‘念’字之苦,又恐她心性倔犟、执着太过, 才取了这个名字。
却不成想来日一语成谶, 成的却是念念不忘的‘念念’。
这意在释然的名字反而成了他的结,千千结。
见他一口气念了许多个念字,她迷茫一瞬,试探着点点头。
名字, 她不在意。
念不念的,她更不在意。
见红烛已燃了大半,李寻欢淡笑道:“夜深了,你该睡了。”
念念其实不困,但她还是抱起绒被,听话地翻身躺下。
见她干脆利落地钻进被子里,已完全不打算挪窝,李寻欢略头痛一瞬, 敛眉道:“我是叫你回自己屋里去睡。”
念念赶紧往绒被底下缩,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猫眼,瞪他道:“可是我的屋子离你太远了,我很不舒服。”
她这话全然没撒谎,这痛是心脏要被啃光的剧痛,生死不过一线之间。
李寻欢哑然,只以为她挨了这一遭后惊悸成疾,不敢一人独处。
到底年纪小,先是险些被冻死在雪地里,被救后记忆全无,只能把救命恩人当成父亲,偏偏这个父亲还要三番两次地丢掉她。
这孩子一时间惊慌不安也说得过去。
可是......
他叹息道:“那也不能睡在我这里。”
“可是我不想一个人睡在那儿。我害怕,我想和你一起睡。”念念将绒被牢牢地压在脸上,仿佛生怕他一把夺去似的。
猝然听到这话,李寻欢已忍不住要笑。
这小丫头片子真把自己当成了三岁小孩不成?
见她不经世事,他无奈道:“你是女孩子,不能这么说话。虽然你还小,但也绝不能和男人躺在一张床上睡觉,记住了吗?”
念念已听烦了,发觉他不愿意,只好耍无赖道:“可是你不是我爹吗?”
这就是在胡说八道了。
李寻欢瞥她一眼,单腿蜷起道::“你都这么大了,就算是亲爹也不能和女儿睡在一起。”
念念气得险些把被窝里的绒毛揪下来。
她都这样装乖哄他开心了,还要怎么样?
想了想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她在被窝里打滚道:“一会儿说我小,一会儿说我大,我难道是面条,拉一拉就变大,揉一揉就变小吗?”
李寻欢寂寞太久了,久到已忘了鲜活、滚烫是什么滋味。
如今见她这样可爱地撒泼,竟也觉得很有趣。
走江湖时,他虽然遇到小孩总会格外宽容些。可实则他并不是性喜童稚的人,直到现在,才终于体会到几分逗弄小孩的乐趣。
他笑道:“谁叫你要上赶着认我作爹?爹说什么,女儿只得听了。”
他这话虽是促狭之意,但到底松了些口。
念念却不干了,她恨恨道:“面条哪来的爹?”
李寻欢悠哉道:“像你这样乱喊人,莫说是面条,就是汤盆都能变出个爹来。”
念念当然说不过探花郎,一肚子闷气没处撒,见他修长的手指还在眼前乱晃,一下一下敲着膝盖,竟还悠然得很!
她当即从绒被里钻出来,握住他的左手,一口咬上了他的虎口。那力道似恶犬咬住了骨头般,牙齿都寸寸嵌进他的皮肉里,顷刻间便见了红。
李寻欢眼皮一跳,手上的青筋都已凸出来,冷冷道:“你倒是睚眦必报,一句都说你不得?”
念念原不想松口,听他又猝然咳嗽起来、眼下都浮起了可怜的嫣红,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了他的手。
退开后,第一句话便是:“我鸭子必报?”
她面上凝着全然的不解与好奇,实在想不明白哪里有鸭子?
李寻欢一怔,内心旧火复燃的犹疑戛然熄灭,只剩冉冉升起的烟雾哽在喉间,不上不下。
他本想厉声训斥她,这一句后,算是彻底熄了火。
他沉默半晌,忽觉爹不好当。
“以后不许胡乱咬人。另外,每日都要随我习字读书。”
本以为只需教她练心,却不想还要教她练字。
李寻欢暗暗心道:好在他也是个探花郎,教个孩子应该不算难事。
念念察觉到他先前一瞬的犹疑,这次便乖乖应声道:“哦。”
她话音刚落,那点摇摇欲坠的烛火便彻底熄灭了。
石屋里陷入一片漆黑,念念悄悄将被子拉到头顶,一副耍赖耍到底的架势。
李寻欢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哪里不清楚?
只得无奈道:“你睡吧,我守着你。”
不过熬一夜罢了。
他听到她在被子里瓮声发笑,嘴角也不自觉往上扬。
他这笑是全然的真,念念的笑却是全然的假。
被子里,她那双漆黑的眸子睁得极大,指尖一点一点挲过手心的木雕。
这触感让她好亲切,好似快渴死的鱼终于寻到了活水一般。
深入骨髓的记忆叫她一息间便解了这木雕样式的刻法。
但是还少了什么......她总要多加一步的。
她想不起来,但不要紧,不妨碍她此刻想把这木雕用刀一下一下地划烂。
融了心魂才能雕刻出这样的神韵。
念念的指甲已满是裂口,她却眼也不眨地把指尖嵌进木雕里,愈来愈深,愈来愈鲜血淋漓。
木雕终于被生生抠花,她才悄悄弯起嘴角笑起来。
再刻,就把他的手咬烂。
心中有一道声音告诉她,只要她想,只要她想起来......
这些都是很简单的事。
李寻欢闭目养神了一夜,约莫天刚破晓,便已恢复了体力。
他正欲起身去找梅二先生小酌几杯,没想到遥遥便听见又来了远客。
不知来的是哪路人马,生怕惹上麻烦事,他便歇了出门的心思。
可没想到他不愿惹上麻烦,麻烦却要惹上他。
门被‘砰’地一声撞开,来人便似疾风般卷了进来。
这不速之客非但不凶恶狰狞,反而生的玉雪可爱——是个披着红斗篷的孩子。看着约莫十来岁,比念念还略小些,那双眼睛却透着浓浓的杀意。
这红孩儿一闯进来,那双豺目便扫过两人的脸,目光一闪后,便瞪向念念,冷冷道:“那病人便是你吧?”
他见念念满脸伤地卧在床上,已病到她爹都寸步不离的陪床,便已认定梅二先生口中要先医治的病人是她。
趁她病,要她命。
他双眼一眯,袖中顷刻间便射出三根袖箭,箭箭直逼她的咽喉。
念念直直盯着他,箭风扬起乌发,她眼都还未眨,这三根袖箭已被李寻欢全拦了下来。
李寻欢的面色已冷凝了,沉声道:“小小年纪,便使这样阴毒的招。”
这小孩比念念瞧着年岁还要小,出手却如此狠毒,长大还了得?
这孩子的毒辣,比念念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红孩儿怒道:“你是什么东西,还想来管教我!”
这孩子怒瞪他一眼,袖口滑出两柄短剑,提剑便刺,招招置人于死地。
他不留后招,李寻欢却不忍下死手。
这红孩儿比念念年岁仍要小,若有人严加管教,未必无法将他从歧路上掰回来。
那红孩儿见他身形不动间,自己竟然一招也刺不中他,已红了眼,只得停下身子,僵着嘴角道:“你为何不还手?”
李寻欢道:“你年纪太小,不算无药可救,我不愿出手。”
那红孩儿眸光微闪,缓缓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在我之上。你不怨我对你出手,是个真君子。我甘拜下风。”
他转向念念,天真道:“我便给这位妹妹道个歉,是我的不是。”
说着,他将双手抱拳举过头顶,作势要作揖行礼。
这红孩儿的腰身才略略弯下三寸,背后的花装弩便化出三道乌光,冲着念念疾射而去。
他竟还有后招!阴险至此!
李寻欢瞳仁骤缩,此时再想扑身去拦,还哪里来得及!
江湖中能躲过这阴毒暗弩的人,恐怕寥寥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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