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至心中有了明断,可曹昂与他身边的仆从并不这么想。
若说曹昂只是将左慈当做有本领的高人,给予敬重,那么后方的仆从就是真的将左慈视作仙人,一个个埋着头,不敢多看。
顾至侧首,与戏志才对视了一眼。
无论如何,左慈都救了戏志才,而且他还是葛玄的师父,对他们抱有善意。
即使左慈别有企图,卖弄玄虚,只要不触及原则,他们便当做不知道。
戏志才微不可查地颔首,顾至收回目光。
另一侧,曹昂合起掌心,指着地上躺尸的一坨:
“这是何人,莫非是闯入府中的刺客?”
曹昂所指的,正是顾至从陈宫家拖回来的那个仆从。
不等顾至开口,戏志才便断然答道:“此人与我有旧仇,还请大公子帮忙寻一处暗室……”
曹昂看着戏志才唇边刻意没有擦去的血迹,脑中自动补全了前因后果:
“戏军师放心,我定让人办妥此事。”
他顿了顿,又熨贴地补充了一句,
“我会让侍从守口如瓶,不让任何人来打扰。”
曹昂指的不仅仅是找暗室这件事,今天发生的一切,包括左慈的存在,他都会牢牢隐瞒。
尽管戏志才等人并不知道曹昂的心思,但曹昂的这番确实能替他们挡去不少麻烦。
“多谢大公子。”
唯独顾至心神不定。
这个侍从是他抓来的,如果他没有带着侍从来找戏志才,是不是……
“若非阿漻聪慧,抓住了此人,只怕此人会在东郡兴妖作乱,带来灾祸。”
耳边传来低声的言语,将纷乱的思绪吹散。
“我已无恙,此人便交给我。”
顾至抬眸看向身侧的戏志才,迟疑地颔首。
曹昂离开后,左慈看向顾至:“我要替戏小友行针,退邪正气,小友若有空,可否去城东药肆带一些药草回来?”
葛玄疑惑,有跑腿的活计,师父为什么不找他?
戏志才微不可查地蹙眉:“仙长……”
顾至先一步应下:“在下正巧要去城东,顺道为仙长取来。”
不等戏志才阻拦,顾至匆匆离开,骑上那匹被驯服的疯马,沿着人迹罕见的荒道疾行。
等到达行人来往,道路渐窄的巷道,顾至弃了马,在巷间穿梭,回到陈宫的宅前。
这一回,他没有从正门走,借着墙外的柳树,在高厚的砖墙上蹬了两脚,避开顶上的瓦钉,翻了进去。
刚落入院子内侧,顾至就与不远处的荀彧打了个照面。
顾至:“……”
顾至忽地想起荀彧对郭嘉说的那句话。
——如果郭嘉翻墙而入,他第二天只能去官方监牢里找他。
如今他翻墙被荀彧抓了个正着……荀彧该不会亲自押着他,送他去监狱蹲一晚吧?
顾至不合时宜地想着。
荀彧面上原本带着些许焦灼之色,见到顾至,紧蹙的眉宇顿时舒展,疾步走到他的身前。
“顾郎……”
顾至正要解释自己离开的原因,却见荀彧倏然垂眸,捉住他的右手。
以顾至的反应能力,他原本可以避开对方的手,可不知为何,他没有这么做。
“你受伤了?”
顾至收紧发痒的手心:“这不是我的血。”
荀彧挪动指腹,不让他收拢,轻轻擦过干涸的血迹。
果然,没有任何伤口。
他这才安下心:“通往圊厕的石道上落了两支弩箭,应是冲着你而来……为你引路的那人恐有蹊跷。”
见荀彧三言两语道出了要害,顾至踌躇不定,不知该不该如实相告。
荀彧从鞶囊中取出一片柞绸,从旁边的陶缸中取了一些水,沾湿柞绸。
他重新托起那只沾满血迹的手,耐心而细致地擦拭。
“无论那侍从去了何处,此事总该与陈公台言明,以免猜疑。”
干涸的血渍如同镀在掌心的红漆,难以拂去。
荀彧从熏囊中取出一枝顾至从未见过的香草,包在绸中碾散,用外边的一面继续轻拭。
顾至看着他有条不紊的动作,低声应下:“……好。”
“陈公台守正不挠,待他见了箭矢,自有分辨。”
血污一星一点地被拂去,直到消失无踪。
荀彧用缸边的瓢取了水,示意顾至抬手。
初冬带着寒意的水浇在掌心,冲去了密密麻麻的痒意。
在清风带来更多的寒意之前,荀彧用另一条干燥的葛巾包住他的手,带走所有的水渍。
直到指缝间也被细细擦干,荀彧才收了手。
见顾至的发丝略有些凌乱,他迟疑了一霎,抬手替他将落在前方的碎发拨到耳后,又用指节,小心地将顶边的乱发抿开,收入发带。
因着身形比顾至高一些,他只花了片刻便替顾至整好仪容。
“我们去见公台,说明原委。”
……
陈宫接过卷成一节的葛巾,打开布片,见到了里面的箭矢。
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哪怕早有猜测,对那个侍从生出了提防,可陈宫还是低估了对方。
“我见他言辞间多有唆使之意,只以为他怀有恶念,用心叵测。却未想到,此人竟引来如此大的祸患。”
汉弩向来为官衙所控,能拿到弩的能有几人?
幕后之人,必牵扯了其他太守——甚至州牧、诸侯王。
“今日,是我过于轻率,险些牵连了顾郎。”
陈宫放下箭矢,跪坐在茵席上,深深一揖。
这一揖双手贴在发前,一拜到底,手背贴着地面,竟是隆重的顿首之礼。
“公台言重,今日是顾某冒昧拜访,方有此祸。”
顾至托着陈宫的臂膀,让他起身,
“恳请公台告知,此人究竟是何来历,又是如何‘唆使’旁人,包藏祸心?”
一句公台,替换了陈书掾这个疏离的称谓,在此情此景之下,瞬间拉近了彼此的关系。
对于顾至的小小话术,陈宫没有多想。他正责怪着自己的疏忽,听到顾至的询问,他无可讳言,一五一十、毫无隐瞒地将那人说过的话转述给众人。
待听到那人故意将矛头指向顾至,又鼓动陈宫“告密”,将戏志才指为细作,荀彧垂眸抿唇,神思未定。
郭嘉若有所思:“他为何会在公台家为仆?”
陈宫深感不忿:“此人原先并非我之家仆,而是桥瑁之仆。桥瑁身故,我见他哭得可怜,无处可去,方才收留了他。”
哪知竟收留了一个祸患。
郭嘉颔首:“如此看来,此人早就潜伏在东郡太守的身边,所图甚大。”
这话令陈宫心下大乱。他转向顾至,压下起伏的思绪,郑重询问:
“我有话想逼问此人,却不知,此人现在身在何处?”
顾至掩去了前因后果,神色肃穆地道:
“此人已被大公子关入暗室,公台若想一见,明日带一把净身刀,在府衙门口等候便是。”
陈宫:……?
他只说要逼问两句,没说要把人阉了啊。
第43章 冀州来信
此言一出, 震耳欲聋。不止陈宫失神错愕,久久不能言语,就连时常剑走偏锋的郭嘉都投以叹服的目光。
郭嘉知道, 顾至刚才的话只是一个玩笑。
每次吐出惊人之语,顾至面上的神情都颇为认真,半真半假,让许多人无法分辨那究竟是玩笑话还是真心话。
就连他也被唬过一次,更别提严气正性, 比筷子还直的陈宫。
郭嘉欣赏着陈宫缓缓裂开的神情,起了戏弄的心思。
他往荀彧的方向觑了一眼,只见荀彧平定地坐着, 仿佛刚刚顾至不曾说什么惊人之语。
唯独在郭嘉看过去的时候, 荀彧望了过来, 眸中蕴藏着似曾相识的告诫。
郭嘉只当自己没有看见, 他挂着不可捉摸的笑意,转向浑身僵直,几乎已经石化的陈宫,
“顾郎说得极是。既然公台要去逼问,怎能不带威逼的刑具?用铁烙、刑刀太过残忍, 不如取用净身刀, 一了百了。”
僵硬的陈宫终于有了反应, 他转向郭嘉,不可置信地瞪目:
“肉刑被废已久,你们怎可——”
顾至:“噗嗤。”
陈宫蓦地转向顾至, 却见他正襟危坐,见陈宫回头,眼中流露出些许真情实感的疑惑, 似乎刚才偷笑的声音并非来自他的口中。
“哈哈哈,哈,哈哈——”
郭嘉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
“公台兄,你不会当真了吧?”
荀彧无奈起身,朝着脸色铁青的陈宫行礼:
“彧之好友,皆少年心性,还请公台见谅。”
陈宫神色几变,几次攒起拳头,又硬生生地忍住。
郭嘉见好就收,咳了一声,将喝完的酒坛悄悄挪到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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