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位沉稳娴静的夜大人，在看到桔梗的瞬间，震惊无比。她猛地站起来，身子颤抖，两行清泪倏忽滑落眼眶。在桔梗疑惑的目光中，跌跌撞撞扑向门口的桔梗。
“桔梗大人？您是桔梗大人？天呐，没想到还有再见到您的一天！”
“你……”桔梗不解地打量来到面前的人，这个比她大上十多岁的巫女，她并不认识。
女人小心握住桔梗的双手，愧疚而欣喜到泣不成声：“您还记得我吗？桔梗大人，我是小夜啊！那个二十五年前因为目睹您失手杀死强行超度您的法师，而惹得您伤心离开村子的小夜啊！”
小夜？
二十五年前……
那一瞬巨大的震惊像是霹雳般击打上桔梗的全身，骤然空白的大脑中，滂沱的荒谬感宛如呼啸的车轮轰轰碾压而过。
这里是现世。
她竟回到现世。
然而……
南柯梦一场，一睁眼，尘世已是廿五载。
震惊到极致便是无奈与茫然，桔梗纤长的睫毛抖动着，唇角漫开苦涩的笑意，闭了闭眼。
八百万神啊，这可真是个让人笑不出的笑话。
神社后院的房间亮起一支蜡烛，女孩们在前院朗朗读书，房间里弥漫着五更的潮气，小夜坐在桔梗的对面，看着这位年华依旧的巫女沉默良久。小夜想起师父仙逝时仍对她三令五申，要她千万莫因为恐惧于青春流逝，而步了那位黑巫女椿的后尘。
师父说，人啊，是斗不过时间的。
可时间的变迁这一对人类而言最残忍的真理，在桔梗大人的身上停滞了。她还是那么貌美，那么绰约。
被时光抛弃的人究竟是幸运，还是可怜？小夜一时竟不知道了。她不敢去同情桔梗大人，自己这曾带给她伤害的胆小鬼，没有这个资格。
终是小夜开口：“我有很多话想和您说，桔梗大人，我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没想到命运却安排了这样一天。”
小夜的声音让桔梗从思考中脱出。年长的巫女此刻就像二十五年前那个小小的孩童，满目孺慕、愧疚、喜悦又心酸的，向这个比她年轻十几岁的巫女诉说。
“那个时候，就是看见您失手杀死法师的时候，我还清楚地记得心中的恐惧。那时在我面前的您，我当作一个怪物，我甚至觉得会被您吃掉。后来我无数次的后悔，责怪自己为什么那么懦弱，为什么要那样对待您，明明在法师来之前，您对待我就像是对待自己的亲生妹妹一样，而我只是因为您是亡者……”
只是因为。
小夜顿了顿。
生而为人，她如何不知道“只是因为”这看似毫无分量的字句，却已是死刑判决。
亡者，就是原罪。
哪怕她再善良，再可怜，也成了原罪。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名为他们燃尽一生的巫女？
“后来我慢慢听说了许多关于您的事迹传说，知道了四魂之玉，知道了那个叫奈落的妖怪。直到四魂之玉消失后，平静的生活又回来了，我看着村里人的笑脸，谁家娶妻、谁家生子，大家再也不必心惊于朝不保夕，就是那样的日子，忽然之间我才明白您究竟为我们创造了什么，我才明白正是因为有像您那样为了世人牺牲自己的巫女们在前仆后继，才有我们的安宁日子。您将四魂之玉带离五十年，给了我们五十年的平安，复活后您又和戈薇大人他们一起同四魂之玉和那些妖怪战斗到最后一刻。可我却……竟那样伤害了一位英雄，一位圣者。”
二十五年已过的震惊余韵残留在桔梗心间，此刻听着小夜的话，恍若隔世。她喃喃：“我不是什么圣者，更不是什么英雄……”
“在我心里，您就是的。”小夜说着，“从那之后我便想要走上和您一样的道路，也继承起您的遗志。我经常想，如果能再见您一次该有多好，我欠您一句道歉，却再没有机会说了……”
年长的巫女眼含泪水，向着桔梗俯身，深深地叩拜。
“桔梗大人，对不起。您一点也不可怕。您走后，我便成为了您。您看如今的我同昔日的您有几分相似？对不起，对不起，请您原谅我的懦弱与自私。”
“小夜……”桔梗喉咙发酸，膝行过去将小夜扶起，“我没有怪过你，你不必一直这样自责。”
小夜含泪笑了笑：“原是这样的，但今日能重逢您，我觉得好多了，就像是扫尽心底的尘埃。”
第39章
两人坐回原处，都平复了一下心情，小夜说起：“前些年，我结识了琥珀大人。”
“琥珀？”
“是的，琥珀大人如今已经是远近闻名的除妖师了。我与他交情不错，像是兄妹一样，他同我说过许多关于您的事，还有关于……您的那些故人的。”
故人……
小夜斟酌着道：“您走之后，戈薇大人选择留在这里，和犬夜叉成亲了，他们有了一个叫诸叶的女儿。后来他们夫妻去为犬大将守墓，与女儿十四年没能见面。如今他们一家三口已经团聚了，能够享受天人之乐。枫姥姥虽年事已高，但身体尚还硬朗。”
“这样啊……”
曾经的爱人、亲人，能在属于他们的继续向前的时间里获得天伦之乐，便已是她得偿所愿了吧。
“桔梗大人，我能问问这些年在您身上都发生什么了吗？我能感受到您身上属于亡者与墓土的气息已经很淡了。”
桔梗叹了口气，终是将在那个世界的事情说给小夜，不过将一些关键部分都隐藏了。
“您竟又承受这么多，战斗得这样辛苦……”听罢这一切，小夜说不出有多心疼桔梗，而心里对桔梗的崇拜更是不断的扩张。她还要继续努力，不堕巫女的使命。
“但现在，您终于自由了。”小夜又为桔梗感到欣慰，“您已经离开那个世界，罪魁祸首四魂之玉和奈落又被关在里面。您回到现世，脱离他们的掣肘。桔梗大人未来有什么规划？我很希望您还能留在我们的村子里，就像二十五年前那样……”
桔梗一怔。
自由……？
对了，她从一开始的目标，不就是离开那个“出不去的房间”吗？
小夜说：“没有您，四魂之玉的转世失去养料来源，大概无法再闹出什么。您也快恢复血肉之躯，不会再有法师找您的麻烦。桔梗大人，您可以尽情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是吗？
桔梗愣住了。
她能吗？
心底最深的渴念似乎真的实现了，只是，一切真的能遂她的愿吗？
桔梗心里清楚，小夜的想法太乐观了。自己并没有告诉她四魂之玉的转世对她和奈落下的指令，包括须弥山法术的推断，自己都没有说。再加之小夜并没有切身领会过四魂之玉的可怕……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回到现世，但桔梗想，四魂之玉的转世是不会放过她的。
不过随后的日子竟是无波无澜，这让桔梗一颗心既宁静又焦虑。
现世太美好了，花是红的，树是绿的，水是流动的，空气是鲜活的。远方的炊烟袅袅，城池的万户捣衣，淌过草原的大江大河，沾着露珠的一草一叶……这是她深爱的尘世，是她生死沉浮耗尽力气倾尽所有才重新回到的地方。她多想沉沦于此。
而这许多天，她都坐在神社前的木廊，或是坐在湖边的草地，看着流云与飞鸟，朝阳与夕阳。风吹动神社前还有湖边的排排青草，在红色的袴留下道道水痕。
神社中的那些女孩们得知这便是那位名叫“桔梗”的巫女，她们会问：“夜大人，为什么桔梗大人的相貌这么年轻？不是已经过去二十五年了吗？”
“因为……造化弄人啊。”小夜温柔的、也悲伤落寞地说着，又将食指竖在唇前，做出“嘘”的动作，“桔梗大人心里有事，她在认真思考她的前路。你们可以同她说说话，她很喜欢孩子们，但是不要喧哗吵闹到她。”
“那，桔梗大人每天都这样坐着，究竟是在思考什么呢？”女孩子们询问小夜。
小夜苦笑着说，眼中却始终是敬佩的光芒：“她热爱这个世界，对一花一木，对清晨的露珠和夜幕下的万家灯火。但还有一个地方是她的责任，她也想要回去那里战斗，哪怕会再一次献出她的生命。”
是啊，她多想沉沦于此……
但，那个世界的人们怎么办？会因为她的消失而遭殃吧？她并无法推断出长此以往会有什么后果。
她也试着潜入那方湖水，却什么也没有找到。那个将她瞬间吸入并送回现世的漩涡，再没有出现过。
又一次湿漉漉爬上岸，桔梗心里发沉。数天前那个夜晚，她还在这里和奈落争执，现在想着还一肚子气。然而转瞬，他们就各居两个世界。
小夜说，她终于摆脱了无穷无尽的使命和那份宿世的孽缘，可她心中那阵阵的担忧，却愈演愈烈。
担忧着那里的人，担忧着……奈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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