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 他透过“西域最后的唐人”几字,仿佛能看见黄沙漫天,孤城如芥, 残破的唐字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最终被狂沙吞噬。
那些他可能从未谋面,甚至不知姓名的同袍,在帝国的极西之地,用生命和绝望的坚守,诠释着一种他从未真正理解的忠诚——那是对“大唐”这个符号本身,对它所代表的文明与秩序,而非仅仅是对龙椅上那个具体的人。
一股彻骨的寒意攫住了他:他引以为傲的“忠君”,是否恰恰成了维系那个最终导致西域沦陷、睢阳惨剧的腐朽朝廷的一环?
他面色怔忪:他的忠君,做错了吗……
这无声的诘问,比任何刀剑都更锋利地刺穿了他毕生的信念。他看着自己布满老茧、曾紧握刀柄的手——这双手沾过贵妃的血,也曾在乱军中护卫过天子,从来都坚定且沉稳。
此刻,它们却微微颤抖,仿佛握不住那名为“忠诚”却沉重如山的答案。
*
珰——
是竹筷敲击粗瓷碗沿荡出水波般的回音。
有人张口唱和,声音沙哑却带着奇异韵律的调子:“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
【时穷节乃尽,一一垂丹青。
从唐中期始,为挽李唐于狂澜既倾倒的事迹就层出不穷,这些人中,有贵族,有平民,有汉人,也有夷族……
正是这无数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孤勇,如同星火汇聚,硬生生为那被叛军几乎打断脊梁的李唐王朝,续命了将近一百五十载春秋。
凭什么,凭他李世民一人所谓的“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吗?】
***
隋文帝时期
“凭他李世民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吗?”
天幕上那带着浓烈讽刺意味的诘问,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杨坚的耳膜,更刺入他的心底。
凭什么……杨坚也想问这个问题!
他死死看着天幕,胸膛剧烈起伏,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与不甘,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
为何,为何先前在天幕讲述隋末混乱时从未提起有这么一群人,为大隋的存续而泣血死战、以身殉国的忠烈?!
难道他杨坚一手开创的煌煌基业,他引以为傲的治世功绩,竟不值得后世哪怕一人为之如此效死?这巨大的历史空白,对他,对整个大隋,是何等残酷的否定!
他当然知道李世民是千古一帝,但一个王朝的存续,尤其是经历浩劫后的存续,岂能仅仅系于一个开国皇帝的所谓“余荫”和虚无缥缈的“姿表”?这解释,何其苍白!何其荒谬!
他宽大袍袖下的手掌悄然紧握成拳,骨节都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等着天幕给他一个能说服他的理由。
*
武德四年
李渊重重将酒樽顿在案上,其中酒液一阵晃荡。
虽然早就明白了天幕对他家二儿子的偏心,但天幕的这番言论还是像根细刺,精准地扎中了他作为开国之君那点难以言说的敏感。
“哼!”他鼻子里喷出一股郁气,“朕!朕才是这大唐的开国之君!这天幕……简直目中无‘渊’!”
他辛辛苦苦晋阳起兵,定鼎关中,怎么到了后人嘴里,存在感竟稀薄如斯?
*
明洪武年间
朱元璋有些纳闷地摸了摸脸:这后人怎生对他们这群老祖宗的长相这般感兴趣?
“啧,”他咂摸了一下嘴,“这后生晚辈,咋对咱这些老家伙的长相恁地上心?莫非真像她早先嘀咕的那句怪话……‘皇帝也卡颜’?
***
【不!凭的是他一手缔造出来的那个——煌煌巨唐!】
【在虞世南诗中,它是:“三分开霸业,万里宅神州。…… 车书混一业,典籍俨藏修。”
一统的伟业,文明的薪火。
张说吟诵:“帝宫三五戏春台,行雨流风莫妒来。西域灯轮千影合,东华金阙万重开。”
那是万国来朝、光耀九州的极盛气象。
王维写道:“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帝国的威严,君临天下的气魄。
杜甫挥毫:“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那是生民富足、仓廪如山的太平基石……
……】
【无论是以磅礴气势震慑四海的宫廷威仪;海纳百川、异彩纷呈的社会图景;睥睨寰宇、万邦来朝的国际地位;还是那让万千黎庶得以安身立命、仓廪充实的民生根基……无不臻于华夏千年未有的巅峰!】
【这一群人前赴后继,挽救的,哪里仅仅是一个姓氏的王朝?
他们挽救的,是他们祖辈、父辈口中那个强盛、繁荣、自信、开放,让万民得以安身立命,让士卒甘愿血洒疆场的伟大时代!】
***
隋文帝时期
同一时间,隋文帝杨坚的御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他死死盯着天幕上那些盛唐的诗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烫在他引以为傲的“开皇之治”上。
天幕给出的理由并没能说服杨坚。
公私仓廪俱丰实……他的开皇年间,同样府库充盈,仓廪如山,史书称颂!
万国衣冠拜冕旒……他杨坚在位时,突厥称臣,四夷宾服,长安亦是万国来朝。这份气象,难道就比那李唐逊色?
“车书混一业,典籍俨藏修……” 他结束三百年分裂,再造一统,修文偃武,搜集典籍,恢复礼乐,难道不是千秋功业?
可为何……为何天幕在讲述隋末乱世时,只提瓦岗群雄、窦建德王世充,只提他那败家子的骄奢淫逸,却从未提到过……有人为挽回大隋而奋不顾身?像那西域的唐人,像睢阳的张巡许远?
作者有话说:[1]这一小段的灵感来源就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应该还挺明显的(?)
第96章 唐宗 “……那个,时代?……
“……那个, 时代?”陈玄礼声音嘶哑地复述了一遍天幕最后几个字眼,目光怔忪,他似乎就要接触到那个答案了。
那个
西域的风沙里, 那些同袍在守什么?
睢阳的炼狱中, 张巡许远在为何而食人?
的答案。
***
【那个时代, 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开元;是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天可汗威仪;是长安西市胡商云集、波斯宝石与蜀锦争辉的繁盛;
是诗人们可以仗剑走天涯、高歌‘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与豪情;是农夫春种秋收, 只需缴纳定额租庸调, 而不必担心明日就被拉上战场的太平日子!】
天幕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宏大。每一个音节,都像一记重锤, 砸在历史的回音壁上,激荡起那个早已沉入时间的水底、却依旧光耀后世的璀璨世界!
***
宝应年间石壕村
“呜——呼——!”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悲号刺破了村野的死寂。一位枯瘦如柴的老妇,浑浊的老泪如同决堤的洪水, 顺着脸上刀刻般的皱纹肆意奔流。
“吾有三子……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二男新战死啊!!”
那泣血的控诉, 字字句句都像是从心肺里生生撕裂出来。
她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 环顾着本该儿孙绕膝、笑语喧天, 此刻却只有四壁凄风、一片死寂的破败屋舍,巨大的悲怆与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天爷啊!让俺回到……回到那太平日子吧!就一天……一天也好啊!!”
那嘶哑的哭喊, 是对那个被天幕描绘得如同梦幻泡影的“时代”, 那个她亲身经历过的时代,最锥心刺骨、也最卑微无望的招魂!
*
【那个符号,是秩序, 是安全,是文明的光辉, 是普通人安身立命的‘预期’。
安史之乱摧毁了它, 而郭子仪、李晟、张巡、颜真卿……乃至万里之外那些无名戍卒,他们前赴后继,试图用血肉之躯填补的, 正是这符号崩塌后留下的巨大深渊!】
天幕的光影飞快变化,映照出郭子仪单骑入回纥营的孤勇,李晟神策军浴血光复长安的决绝,张巡睢阳城头血染的残旗,颜真卿面对叛贼时如山的脊梁,以及西域烽火台下,白发老兵遥望东方永不闭合的眼……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1]
秦失其鹿,在于失道;唐失其鹿,何尝不是失却了维系“盛世符号”的民心与善政?郭子仪们想挽回的,正是这“爱人”之道,这能让王朝延续的根基!】
***
汉文帝时期 长沙贾谊宅邸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使秦复爱六国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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