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娘混在从村里逃出来的人流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大罗山上爬。山路早已被雨水泡得泥泞不堪,每一步都陷到脚踝,拔-出-来时带起沉重的泥浆。人们互相推挤着,哭喊声、咒骂声、呼儿唤女声被风雨撕扯得破碎。不断有人滑倒,溅起浑浊的水花,身后的人来不及躲闪,便被绊倒,滚作一团。
“快爬啊!水!水来了!”后面的人发出凄厉的尖叫。
陈三娘猛地回头。
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视线,她看到山下远处,那片他们世代居住的家园故土,已被一片无边无际的浑浊黄褐色所取代。
不是平日所见的潮水漫滩,而是一堵高耸入云的水墙。浪头之高,即便站在这半山腰,仍需仰头才能看到那翻滚着白色泡沫的浪巅。
恐惧攫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在那样的高度和力量面前,人类渺小得如同蝼蚁。
“啊——!”一个年轻妇人脚下一滑,抱着婴儿向侧方陡坡摔去。
旁边一道绿色的身影疾闪而过,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那是个漂亮的少女,眉眼间带着一股天然的冷峭,此刻却抿着唇,手臂一探,精准地抓住妇人的后襟,猛地将她连同孩子一起拽回主路,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不耐烦。
“看路!想喂鱼吗!”少女的声音清冽,被风雨声削弱,却奇异地刺入每个人耳中。
人们这才注意到,在前方泥泞陡峭处,还有两人正协助几个老人和孩子攀登。
一位是穿着锦袍的盲眼公子,面容温润,在这样的混乱中竟不见丝毫狼狈。他看似需要人引领,却总能恰到好处地侧身,稳稳托住一个即将滑倒的老翁的肘部,或是精准地挡开一块被踩松滚落的石头。
另一位被衙役隐约护在中间的,是位身量纤长的年轻女子。
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几缕乌黑贴在白皙的脸颊侧,更衬得肌肤胜雪,容色惊人。她未戴繁复首饰,只简单绾发,额间一点鲜红痕记,像雪地里落的梅花,异常醒目。雨水顺着她清晰的眉眼轮廓滑下,那双眸子却沉静清亮,不见慌乱,只锐利地扫视着周遭,通身的气度让人一眼便知绝非百姓,甚至不像寻常官家小姐。
她行动间没有丝毫娇弱之态,步履稳而快,泥浆没过她的绣鞋裙裾,她毫不在意,时而伸手拉一把身边踉跄的难民,动作自然有力。有衙役在高处声嘶力竭地指挥,她偶尔会沉声说一两句,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仪,那些焦头烂额的衙役竟下意识地听从。
越往上,风越大,雨越急,身后的轰鸣越响。那水墙似乎更快了,浪尖的白色泡沫几乎与他们的视线平行,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特有的咸腥,和一种杂物被碾碎后的怪异气味。
一个壮汉为了抢先,粗暴地推开挡在前面的老者。老者惊呼着向后倒去,眼看要滚下山坡,那盲眼公子仿佛背后长眼,衣袖倏地探出一点,正中那壮汉膝窝。壮汉惨叫一声,单膝跪倒在泥里,绿衣少女立刻回头,骂了一句:“赶着投胎也没你这么急的!”同时伸手拉住了老者。
那贵女目光冷冷扫过壮汉,没说话,但眼神冰冽,竟让那壮汉一时不敢动弹。
终于,筋疲力尽的人们挣扎着爬上了大罗山顶峰平缓处。这里早已挤满了先前被“仙缘”骗上山的人,黑压压一片,几乎无处落脚。
还不等喘口气,那堵水墙已然迫近山脚。
没有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只听得一种沉闷的巨响。巨浪毫无花巧地拍击在山体上,整座大罗山似乎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山上的人群发出惊恐的尖叫,互相搀扶着才勉强站稳。
海水并未停下,而是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沿着山体向上漫涌,吞没山腰,吞没树林,吞没一切。翻滚着无数破碎杂物和泡沫的浑浊水位线,就在他们脚下几十丈的地方,疯狂上涨。
雨更大了,台风裹挟着暴雨和海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人们站在山顶,仿佛站在一片正在沉没的孤岛上。到最后,浪涛拍击山岩溅起的冰冷水花,混合着暴雨,竟然真的密密麻麻地打在站在最高处的人的脸上、身上,生疼。
一个老者瘫软在地,望着山下一片浑沌,家园和田野彻底消失,失神地喃喃念道:“……淹没九州十八巷……一更爬窗二更梁,三更抱得树哭娘;四更骑鹤上山岗,山岗抬眼看汪洋……抬眼看……汪洋……”
那首传唱多日、被大人们一笑置之的诡异童谣,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凿进现实。
死寂之后,是爆发式的绝望哭嚎。
“我的儿啊!他、他还在家里啊!”
“没了,全没了!房子!船!盐田!”
“娘——!”
陈三娘浑身湿透,冷得发-抖,在拥挤混乱、哭喊震天的人群里拼命踮脚张望,嘶哑地喊着丈夫和儿子的名字,声音被风雨和悲声吞没。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淹没时,一道熟悉的的童音穿透嘈杂:“娘!娘!我们在这儿!”
她猛地扭头,只见不远处,丈夫浑身泥水,单薄的衣服湿透紧贴在身上,正死死抱着他们的跛脚儿子,挤开人群向她奔来。儿子在她丈夫怀里,朝着她的方向伸长手臂,小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哇哇大哭。
陈三娘疯了一样冲过去,一家三口猛地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旁边,几个侥幸全家逃上的家庭缩在一处,沉默地流泪,望着脚下那片吞噬一切的汪洋,脸上没有任何欣喜。一个中年汉子正发疯似的揪着一个衙役的衣领咆哮:“我老婆和老娘还在山下!你们为什么不多敲一会儿锣?为什么不再早点叫?!”
衙役是个年轻后生,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嘴唇哆嗦着,被摇得东倒西歪,头盔也掉了,露出底下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庞。他徒劳地想掰开汉子的手,声音带着哭腔,猛地吼了回去:“你当我愿意吗?!我娘子和娃儿……我、我出门时她们还在睡!我连她们的面都没见着就跑出来敲锣了!你以为我不想回去找吗?!是府尊大人下的死命令,得先救能救的人!救更多的人啊!”
吼到最后,声音彻底哑了,眼泪混着雨水滚滚而下。周围几个同样狼狈不堪的衙役也红了眼眶,默默低下头,有人死死攥紧腰刀,牙根紧咬。
人群的哭嚎似乎被这小小的冲突掐住了一瞬。
“都静一静。”
一个声音响起,不高,却压过了风雨和悲泣。是那位贵女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衣裙上溅满了泥点,发髻微乱,但身姿依旧挺拔,目光扫过争执的两人。
“现在再怎么责怪,都救不回山下的人。”她的声音平静,“水势之大,远超预料,能站在这里,已是侥幸。”
那汉子被她目光一看,汹汹的气势不由得一滞,但悲痛仍让他梗着脖子:“侥幸?我家人没了,这侥幸我不要!”
“不要这侥幸,你现在就可以跳下去陪她们。”旁边的绿衣少女冷冰冰地插话,“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
贵女抬手,止住了绿衣少女后面的话。她看向那年轻衙役:“你做得没错。危急之时,恪尽职守,救下诸多性命,是大善。”
又看向那汉子,以及周围所有竖着耳朵聆听的百姓:“你们的悲痛,我明白。但活着,才有往后。活着,才能重建家园,才能祭奠亡者。”
她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些,确保更多人能听到:“若非这位差役,以及所有冒险鸣锣示警、疏导百姓的官差奋力奔走,此刻站在此处的,恐怕要少上许多。我们该谢他们。”
先前被绿衣少女救下的那个抱婴妇人,此刻紧紧搂着孩子,忽然高声道:“是极!多谢这位女郎,多谢差爷!若不是你们连拉带拽,我母子早已跌下山崖喂鱼了!多谢你们!”
她一开口,仿佛点燃了某种情绪,陆续有人附和起来。声音起初微弱,渐渐汇聚。
“对!多谢差爷!”
“还有那位绿衣服的小姑娘,是她拉我起来的!”
“还有那位公子,他帮我娘挡开了滚石!”
“这位……这位女郎,”一个老妪颤巍巍地指着额有红痕的贵女,“她看着娇贵,却一路都在帮我们,还分神指挥衙役……老婆子这条命,是大家伙一起救下的!”
绝境之中,这点滴恩情被无限放大。那贵女却微微摇头,脸上没什么得色:“不必谢我。我也只是自保,恰逢其会。”
她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这个动作让她袖口和手背上的污泥更加明显。有人看着她那身昂贵的衣料被泥水糟蹋得不成样子,忽然脱口道:“女郎心善,好像村中泥胚的菩萨一样,护着咱们这些凡人哩!”
贵女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竟朗声笑了起来。
“菩萨不敢当。我非佛门中人,乃玄门弟子。若真要论,也只是个自身难保的道士罢了。”
她这话说得轻松,甚至带点自嘲,却让一旁的花满楼心中微微一动。
他看不见长公主此刻狼狈的模样,但听得见她声音里的坦荡、果决,以及那份于滔天大祸中仍能保持的镇定与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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