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完美的表演。由刘备担纲主演,他的两位义弟,则是最称职的配角。
……
下邳城,州牧府的宴席同样出人意料。
没有山珍海味,没有歌舞助兴。案几上摆着的是粗粮做的麦饼,几样腌制的野菜,一陶瓮水酒,和一盘烤得微焦的鱼干。
“徐州遭灾,百姓尚在饥饿之中,备不敢独享肥甘。”刘备举起酒爵,满怀歉意地对吕布说道,“今日唯有薄酒一杯,粗食一餐,还望兄长莫要见怪。”
吕布本是豪奢之人,但见刘备如此倒也生出几分敬意,端起酒爵:“玄德公与民同苦,布,佩服。”
酒过三巡,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涌动。
一直沉默不语的关羽缓缓开口了。他抚着长髯,丹凤眼半开半阖,声音低沉:“关某久闻将军神勇,不想竟真能击败曹操主力。然关某不明,将军既已大破曹军,尽得兖州,为何竟因一场蝗灾,便弃一州之地而来?丈夫立世,岂能因天时之变,而毁了不世之功?”
这个问题比任何刀剑都更伤人。
它彬彬有礼,却字字诛心。它直接揭开了吕布那“胜利者”光环下最难堪的疮疤——你赢了战争,却守不住土地,又算什么霸主?
吕布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握着酒爵的手,青筋暴起,几乎要将那陶器捏碎。这是他最大的痛处,最大的耻辱!
帐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就在他即将暴怒的前一刻,一直垂首立于他身后的季桓忽然上前一步,为吕布斟满了酒。
“关将军言重了。我主公之所长,在堂堂沙场;曹操之所长,在权谋人心。兖州士族貌似归附,实则暗中通敌,早成曹贼内应。天降蝗灾,不过是他们背叛的借口罢了。”
他话锋一转:“主公常言,大丈夫争天下,非在一城一地,而在人心之所聚。兖州人心既腐,土地荒芜,是为‘死地’;与其强支危局,不如保全元气,另图生机。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正是如此。此举并非毁了功业,而是保全大局。”
这番话,将一场狼狈的撤退描绘成了一次高瞻远瞩的战略转移。将治理的失败归咎于人心的险恶。
关羽那半阖的凤眼终于完全睁开。他没有反驳,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刘备脸上的笑容也微微一顿,随即变得更加亲切。他举起酒爵,对季桓笑道:“这位先生高论。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不敢。”季桓躬身一揖,“在下季桓,添为我家主公帐下从事。”
“原来是季先生。”刘备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吕布一眼,“兄长帐下,果真是卧虎藏龙。”
他放下酒爵,终于图穷匕见。
“兄长,你我皆知,曹操虽败,其心不死。他现今盘踞东郡、陈留,与兄长所治的兖州西面接壤,时刻有卷土重来之危。备虽忝为徐州牧,然兵微将寡,常有朝不保夕之忧啊。”
他长叹一声,脸上满是忧国忧民的愁容。
“备思来想去,唯有兄长这般英雄,能为我徐州立起一道坚实的屏障。下邳以西,有小沛一县,虽城小民疲,却是抵御曹贼的门户。备愿将小沛奉与兄长,请兄长在此屯兵。你我兄弟,互为犄角,上为国家再图兖州,下为百姓共守家园。不知兄长,意下如何?”
话音落下,整个厅堂,一片死寂。
来了。
季桓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这便是刘备为他们准备的、那个名为“兄弟情义”的“项圈”。
这是一个你无法拒绝的“阳谋”。
拒绝,你便是无情无义,不顾大局,连最后的栖身之地都将失去。
接受,你便是自断手脚,甘为鹰犬,从此受制于人。
吕布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的脸颊涨红,心中的屈辱与愤怒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堂堂兖州之主,曹操的战胜者,如今竟要接受别人的“施舍”,去替人看守门户!
他猛地转头看向季桓。
季桓的脸上,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他对着吕布几不可见地微微颔首。
吕布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不甘与愤怒都已被他强行压下。他举起酒爵,对着刘备,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既是玄德公美意,布……恭敬不如从命!”
他仰起头,将杯中水酒一饮而尽。那酒虽不烈,此刻入喉,却辛辣如刀。
……
归途,同样沉默。
夕阳的余晖,将一行人的影子,在荒芜的土地上拖得很长。
直到回到自家大营,踏入那熟悉的、带着皮革与汗水气味的中军大帐时,吕布身上那股紧绷的气息才终于轰然爆发。
他猛地拔出佩剑,一剑将案几劈成两半。
“欺人太甚!”他双目赤红,如同一头被囚禁的困兽,在帐中来回踱步,“他刘备,竟敢如此折辱于我!他口口声声说我战胜曹操,却将我安置于弹丸之地,让我去给他看家护院!他把我吕布当成什么了!”
季桓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收拾着被劈散的竹简。
吕布的怒火,无处发泄,最终全部转向了他。他几步冲到季桓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将他抵在了身后的营账支柱上。
“你为何要我答应!先生!你告诉我,为何!”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季桓。
柱子坚硬,撞得季桓后背生疼。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平静地回望着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因为我们的胜利,只在沙场。而他的胜利,却在人心。”
“因为我们虽是战胜之师,却无粮草以为继。”
“因为我们虽有兖州之名,却无立锥之地。”
季桓每说一句,吕布抓着他肩膀的手便收紧一分。那股力道,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
“主公,”季桓看着他,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安抚,“我们得到了目前最需要的东西:一块可以落脚的土地,和一段可以喘息的时间。”
“至于今日失去的尊严……”
他伸出手,轻轻地覆盖在了吕布那只紧抓着自己不放的手背上。
“那是我们将来,要亲手让他连本带利再还回来的东西。”
吕布的身体僵住了。
他低头,看着那只覆盖在自己手背上苍白而瘦削的手。那只手没有太大力量,甚至带着一丝凉意,却仿佛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让他心中那股焚天煮海的狂怒,一点一点地平息了下去。
他缓缓地松开了手。
第28章 寄身藩篱下
自下邳归来的第三日,大军开拔,迁往小沛。
这是一场沉默的迁徙。与当初弃兖州东进时的悲壮不同,此刻的队伍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着屈辱与茫然的气息。士兵们吃上了刘备送来的粮草,暂时摆脱了饿死的威胁,但他们脸上却看不到丝毫喜悦。他们是战胜了曹操的百战精锐,却落得个寄人篱下的下场。这份从云端跌落的耻辱比饥饿更令人窒息。
季桓骑在马上,混在队伍中,看着前方那座在视野里逐渐清晰起来的城池轮廓。
小沛。
兴平二年,而非建安元年。因为他的出现,历史的进程被大大加快了。他曾以为,自己用超越这个时代的智识帮助吕布战胜了曹操,占据了兖州,已经将历史的巨轮推上了一条全新的轨道。
可如今,这巨轮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又缓缓地、不容抗拒地拨回了它原有的轨迹。他们依然离开了兖州,来到了徐州,住进了这座名为小沛的城池。
过程千差万别,结局却殊途同归。
季桓感到一阵无声的寒意,那是一种个人意志在庞大的“命运”面前的渺小与无力感。历史,或许并非一条线,而是一张巨大的网。他挣破了其中一根,却又落入了另一根经纬之中。
所谓的“历史必然性”,原来是如此的冷酷,又如此的精准。
……
小沛城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局促。
城墙带着久经风雨的斑驳。街道狭窄到仅容两辆马车并行。城中的民居大多是夯土所建,低矮而密集。这里的一切都与濮阳那等州郡治所的格局,不可同日而语。
数万大军连同家眷涌入这样一座小城,其混乱可想而知。
最初的几日,整个小沛都陷入了一种无序的喧嚣之中。为了争夺一间能遮风挡雨的屋子,为了分到多一点的扎营地盘,士兵之间的小规模冲突此起彼伏。而那些被强行安置到民居中的军眷,与本地百姓的摩擦更是从未停歇。
季桓和陈宫几乎是连轴转地处理着这些焦头烂额的事务。他们带着为数不多的文吏,丈量土地,划分营区,登记人口,调解纠纷。
州牧府内,一间被临时辟为公事房的屋子里堆满了残破的户籍竹简和地图。
“军眷必须与兵士营区严格分开,否则军纪必然废弛!”陈宫指着地图,眉头紧锁,“城南尚有一片空地,可建营舍,安置家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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