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维桢直至他酣畅淋漓地笑完。
吕不韦最终收了笑声,那就好像是一场发泄,笑过之后,留在俊秀面孔中的仍然是清浅笑意和君子般的神情。
“维桢见笑了。”
他说:“纵然你提及孝文王身体不好,我也没想到……”
没想到会这么快。
吕不韦不可思议地摸了摸相印的边沿,仿佛这块物事是从他梦中走出来的。
赵维桢侧了侧头,也跟着露出笑意:“该要恭喜你。”
吕不韦:“也该恭喜维桢,终于有了正式官职。”
之前秦昭王封她为论议夫人,虽有实权,却是个虚名。谁能想到这过了才一年,她就成了太子太傅。
“如此下去,”吕不韦说,“维桢想要封君,也是唾手可得。”
赵维桢一哂。
还觉得她说不稀罕爵位是说虚话呢?她是真的不稀罕好不好!
“就如此不把韩国放在眼里么?”赵维桢没接茬,而是把话题扯回正事:“你又没有打仗的经验。”
“又不需要不韦亲自去打。”吕不韦笑着说:“我只负责代王上坐镇后方,不韦还是不做外行人指点内行人的事情。”
也是。
他主张打韩国,并且打赢了,其实这就算是他的功劳。跟着军队出兵无非是做做样子,只要他不做糊涂事,八成是没什么问题。
况且历史上也有吕不韦带兵出征的记载。
相国随军,就是彰显国君重视,他就是个吉祥物。
不过嘛——
“既然你不在乎,那就算了。”赵维桢抿了抿嘴角。
“什么?”
“我本想着……”
赵维桢一边慢吞吞地说着,一边抬起左脚。
随着她的动作,衣裙下摆微微撩起,光()裸的足踝之处,指甲那么宽的金环松松垮垮地挂在上面,赵维桢的脚这么一动,金环便与足履相撞。
吕不韦瞳孔骤缩。
“想着你筹谋初定,也算是有一段平和时期。”她低语:“既是要马上出兵,不如抓紧。那你要是觉得打韩国不是什么大事,那等回来再说也不迟。”
说完她收回脚踝,颇为遗憾地转身离开。
她迈开步子,裘衣的下摆不住摇曳,那白皙足踝上的金环若隐若现。
眼见着赵维桢走到了吕不韦的房门之前。
她尚未跨过门槛,身后一只手突然越过其肩膀,一把阖上了房门。
“哐当”一声巨响回荡在空空旷旷的院落之中。
第66章 六十六
066
黄昏是一天中界限最不分明的时刻。
为数不多的余光勉强地透过窗棂,远不足以照亮整个室内。没有足够的光亮,模糊吞噬了一切,连倒影都不曾给赵维桢留下半分。
在这样的屋子里,赵维桢甚至看不清吕不韦那双黝黑的眼睛。
昏暗中他在看着她,却不是使用双眼。仿佛一头蛰伏于黑暗中许久、许久的走兽,久到它已经放弃了视力的时候,终于有那么一天,得以突破束缚住它的人皮,毫无遮拦地出现在赵维桢的面前。
不知何时,赵维桢靠在床畔。
吕不韦仍旧是玄衣玉冠,他朝服着身,比光线更深的布料彰显出一人之下的地位。
可他就这么穿着朝服,直接坐在了地上。仿佛这一身尊贵的服饰,与那被他甩在长案上不闻不顾的相印,都是一文不值,毋须放在心中的便宜物事一样。
仿佛筹谋多年,一朝得到,那便不值钱了。
真的不值钱了么?
赵维桢思及此处,轻笑几声。
吕不韦这才抬了抬眼。
他用手剥开了她的足履,而后宽大的手掌覆盖住那穷尽奢()靡且又精细繁复的金环,指尖有意无意地摩()挲着金环与足踝连接的那处皮肤。
“不韦等很久了。”他说。
什么很久?
是等这相印,还是等赵维桢?
也许没什么区别。
赵维桢一直觉得吕不韦本质是个很可怕的人。
一个人有所求,很正常。
如阳泉君,想当相国,就积极走动、游说,获取支持。如公子启,他没心思,赵维桢出面劝说,一句“凭什么不能是你”,同样让他坚定了想法。
有所求,就去追逐,人皆如此。
可吕不韦能按捺下来。
他能放低身段,恨不得要把自己压进土里,看着无害、温顺,任谁都能踩上一脚,谁都能轻易地将其控制。
直至他在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情况下,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人的欲()求就像是个弹簧,压得越紧、压到底端,最终反弹回来,越能伤人。
赵维桢想,也许正因如此,在历史上他得势之后,才会如此猖狂。
目无章法的疯子不可怕,目的明确的野兽才可怕。
而这位目的明确的野兽,正牢牢地抓着她的脚踝,赵维桢想动都动不了。
他今日注定要如愿以偿。
四目相对,赵维桢低语:“吕不韦,你好贪婪。”
“贪婪?”
他侧了侧头,脸上的表情晦涩不明。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猒乎求索。” 赵维桢说:“屈原的《离骚》,没听过么?”
“屈子性高志杰,忠贞清廉。”
吕不韦语气如常,可声线喑哑:“不韦一介贱商,粗俗不堪,纵有心追捧,恐是屈子泉下有知,也得是挥挥袖子,嫌弃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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