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书先生终于失去了淡定,沉声道:“你觉得我们残忍?不,这只是为了村子!为了活下去!那些主动牺牲的人,都是村子里的英雄!而且我们只取第三个字来炼,因为割掉腿的人还能活,他们都是自愿的……”
“那么那三个孩子呢?”谢云逐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从一出生起,就被赋予了‘逐、补、治’这三个名字,被当作猪一样养大,在连话都不会说的年纪就被决定了命运,只等长得足够肥,就被一刀砍断、放上供桌?!”
教书先生一下噎住了,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他猛地拍了下桌子:“你们这些外地人懂什么!要是没人牺牲,谁来补这天漏?谁来治这大水?一年了啊,整整一年了,我们没见过太阳,眼看着水一点点淹上来,淹没了一切……谁想一辈子都在这活地狱里挣扎,我问你,谁想?!”
“那就去找那几个字。”谢云逐的声音比他的更冷硬,在那掷地有声的话音下,他的一切辩解都变得苍白无力,“你们已经找到了‘衤’,其他的就找不到么?”
“说得简单,你来找找看!”教书先生冷笑道,“我们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掘地三尺也找不到那些字,以前的修钟匠来了一批又一批,也没见谁找全了字——更何况你觉得那些字好惹么?它们不仅会动,还会杀人呢!”
会杀人的字,谢云逐倒是见过,阿牛运用那些小纸片已经出神入化了。
“以前归以前,我归我,别人做不到的事,我未必不能做到。”谢云逐伸出手,“我没有杀你的学生,也没打算追究你们的欺骗。因为我们有着共同的利益,接下来的五天,我需要村里所有人的配合,帮我们修好这三口钟。”
教书先生的手紧握桌沿,手背青筋毕露,似乎是在犹豫,又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你是个聪明人,”谢云逐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抓住机会。”
教书先生瞟了他的手一眼,“你先把我的学生放了。”
“当然。”谢云逐偏了偏头,台小姐便撤回了自己的蛇,顺便给阿牛松了绑。两个傻大个立刻爬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到教书先生身后,好像他那清癯的身影也是一把能遮风挡雨的伞。
“嗯……”教书先生缓慢地点了点头,“我是很想和你们合作的,然而村里的事情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这样吧,你去把王村长也请过来,他是个明事理的人,听清楚原委后,一定会倾力配合诸位……”
说着,他拍了下两个学生的背,“你们两个,替我去村长家里一趟,快快请他过来……”
“急什么,”谢云逐懒洋洋地打断他,忽然掷出茶杯,摔在了两个急于离开的学生面前,“他们不正要来了么?”
“……”教书先生极为冷厉地瞪了他一眼,阿牛阿马也僵在原地不敢动了。
老师尚能维持镇定,两个学生却再也掩饰不住心里的焦急,他们知道村里人一定已经开始行动了,村长会集结着村中的壮汉,一起悄悄地溜进学堂,将这幢楼包围。队伍中的每一个成年人都比他俩善战,就等一个信号——比如说,摔杯为号——冲进这间房来,将贼人全部擒获……
“不然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先生就一直在焦急地等待呢?”谢云逐撑着脸颊,凑近了一点,尽管隔着两层面罩,他却仿佛感到与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对视了,“不过说起来,我也在等一个人,不知他来了没有……”
狂风呼啸吹过,漆黑的窗上树影凌乱,仿佛真的有无数的眼睛藏在那黑暗深处。
门外忽然传来了嘈杂的动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个身影飞了进来,把大门生生撞开,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那是村里的屠户,有名的练家子老于。
狂风跟着涌入,冰冷的雨丝溅到每一个人的脸上。将老于丢进来的那个男人,大步跨进了门槛,肩上扛着惊慌失措的王村长。
他的身材高挑,尽管看不清脸,却不能掩藏他身上睥睨一切的气场,淋湿的白发淌着水,嘀嗒落在了地板上。
夜风卷着雨丝,染上了灯火的金芒。他站在那里,裹挟着雨夜的湿寒,有如从不可阻挡的灾难中孕育出来的妖魔。
教书先生终于失去了镇定,一下子冲上前,难以置信地看向门外。他心心念念等待的救兵,正横七竖八地倒在门外,像被镰刀割过的野草一样倒下得毫无声息。
“我在等我家亲爱的,”谢云逐的嘴角噙起一抹微笑,讥诮地问道,“先生在等谁?”
第166章 “谋”
“来, 请坐。”谢云逐主动站起来,把失魂落魄的王村长安排在了自己的太师椅上,然后他走到房间中央, 环视了一圈所有人,最后目光落在了教书先生身上。
他清了清嗓子, 然后朗声道:“各位父老乡亲,我真的没空和你们闹了。我们只是来修钟而已,谁不让我们干活,我们就只好灭了谁——说到底,你们的死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王村长愕然,门外刚爬起来的村民, 也都纷纷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风子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 跟着起哄:“对哦,他们死光也无所谓,把钟修好不就完成任务了!”
“要是大家没法展现诚意, 那就没得玩了,只能屠村咯。”谢云逐摊手, “在那些脑袋啊上身啊里面捡一捡, 总归有能用的字吧?”
“的确, ”鹿小姐冷静地分析道, “如果说之前真的只砍了腿,那么应该还有不少字藏在头和上半身里。”
“我现在就去。”弥晏冷着脸,直接从领域里抽出了一把刀, 就要朝倒在门槛上的一个村民走去。
他一动, 村长就想大叫,刚才庭院里发生的一幕还死死地烙在他的视网膜上,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幕, 这个高挑的白发青年如何放倒所有人,他的动作是那样冷漠、精准、迅疾,有如一场杀戮独舞。
“住手!”王村长提起了一口气,扯着破锣喉咙骂道,“魔鬼,你们这群魔鬼!”
教书先生不动声色地攥着杯子,只有手背毕露的青筋,暴露了他心中的焦灼。他在不断地衡量与审视,眼前这个白发青年,是否真的做得出屠村的事。
他看人向来很准,然而和谢云逐的交锋是他的第一个失误。这个黑发男人自入村起就很少说话,在团队中也从不发号施令——然而那只是因为他在观察,搜寻一切蛛丝马迹,然后在暗中布下棋子,等他亮出獠牙,必要一击毙命。
这是个狠角色,等到他真正来到大厅与自己对峙时,便不再掩饰身上的锋芒,这既是在与自己交锋,亦是一场表演,表演给他那些尚不熟悉的同伴看,他是如何张弛有度地把握节奏,运筹帷幄地调动人手,他是要借杀自己的威风,迅速在团队里建立权威。
而一直与他形影不离的白发青年很不相同,他虽然站在人群中,但又时时表现出一种游离感。不,更准确来说,他像是一颗绕着小行星旋转的卫星,从始至终只锚定在认定的轨道上。从他身上,教书先生很难感受到情感或情绪,就好像一把裹在刀鞘里的名刀,只要主人将他挥动,他就可以面不改色地杀人。
综合这些观察,他不敢赌,不敢赌这对凶煞的人性。赌输的代价是拉着整个村子陪葬,他也赌不起。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而非村长,显然明白谁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屠刀毫不犹豫地落下,教书先生终于开口:“放开他,我们愿意合作。”
刀尖倏地停在了最后一寸,白发青年冷漠地看向他。
“合作是刚才的选项,已经过期作废了。”谢云逐学他的样子,手指重重扣了扣桌子,“换个聪明点的说法。”
“……”教书先生咽下了一口耻辱,“我们愿意配合。”
“你们需要听话。”谢云逐再次帮他纠正,手撑着桌子身体前倾,居高临下地把他笼罩在自己的的阴影里,“‘听话’的意思是:不能有所隐瞒和欺骗,必须竭尽全力地辅助我们工作。你们目前收集到的所有钟文归我们所有;这座学堂将成为我们的临时基地,未经允许不得踏入;我还需要几个人质,如果你们敢耍花招,那就从老的开始杀。”
“你这是欺人太甚!”村长的脸涨得通红,恨不得喷出一口老血糊满他的脸,“我告诉你,只要我在这里一天,我就绝对不——”
“哐!”谢云逐直接一脚踹过去,将他的太师椅踹倒,王村长仰面摔了个四仰八叉,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闭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教书先生仿佛没有看到村长的惨状,语气平稳地开了口:“就按你说的做。你想要谁作为人质?”
谢云逐喜欢和他说话,转头对着他语气便又叫人如沐春风了——只是他说出来的话实在混账,连清理者们都不由侧目:
“我要村长大人亲自过来坐镇,再加上那三个名字里带‘逐’‘补’‘治’的婴儿。”谢云逐顿了一下,“另外再派一个奶妈过来照顾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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