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电话几乎是立刻就被接通了。
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刻薄又尖利的女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从听筒里传来。
即便她刚刚亲眼目睹了情夫的惨死。
但在张文强的潜意识里,他的老婆,就是这样的人。
“又干什么?钱打过来了?”
男人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的肉里。
“我们离婚吧,孩子归你,我……我每个月给赡养费。”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电话那头的女人,明显愣了一下。
随即,她发出一阵刺耳的,充满鄙夷的冷笑。
“离婚?张文强,你脑子是被驴踢了还是被铁轨压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提离婚?”
“你以为离了婚,你就能甩掉我们娘仨?我告诉你,没门!”
“你这个窝囊废,废物!你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我!”
随着她的咆哮,那间熟悉的,刚刚装修过却依旧显得廉价的三居室幻象,再次浮现。
女人穿着那件艳丽的吊带裙,叉着腰,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子上。
她的身后,那两个孩子,小欢和小伟,正用一种混合着陌生,鄙夷,和怨恨的眼神,冷漠地看着他。
“我没有你这样的爸爸!”
“连一个新的布娃娃都不给我买,你是个废物爸爸!”
两个孩子的声音,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子,精准地捅进了张文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男人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了,他几乎要站立不稳。
肖靳言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宿珩却依旧面无表情,他只是看着那个摇摇欲坠的男人,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挂掉。”
男人的嘴唇哆嗦着,他看着幻象中儿子那张充满恨意的脸,心如刀绞。
但他最终,还是再一次,狠狠地按下了挂断键。
女人的咒骂和儿子的控诉,戛然而止。
眼前那间让他感到窒息的屋子,连同里面的人,再一次,化作了漫天碎片。
男人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半生的痛苦和委屈,在这一刻,终于化作了无声的哽咽。
他哭了很久。
宿珩和肖靳言都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等着。
等到他的哭声渐渐平息,男人才抬起那张布满泪痕的脸,用红肿的眼睛,看向宿珩。
他的眼神里,依旧充满了痛苦,却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清明。
他主动拿起电话,拨出了最后一个号码。
“喂?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不耐烦的声音,背景里还夹杂着麻将牌碰撞的嘈杂声。
“是我,张文强。”
“哦,是你啊。”
领导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却依旧带着高高在上的腔调,“让你修个铁轨修到现在,明天的活还想不想干了?!”
张文强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语气,说道:
“对,不干了。”
“我辞职。”
电话那头的麻将声,停了。
王头儿似乎被他这干脆利落的态度给噎了一下,随即冷笑一声。
“辞职?”
“张文强,你可想好了。”
“就你这要学历没学历,要技术没技术的,除了我这儿,你上哪儿找这么好的活去?”
“别到时候饿得没饭吃了,又跑回来求我!”
张文强听到这话,瞬间来了脾气。
他抓着手机,劈头盖脸地一阵臭骂,“我求你妈!”
“你个死胖子,有几个关系了不起了是吧,我艹你**********!”
电话那头显然没料到,一向懦弱的张文强居然这么硬气,隔着电话也能听到他剧烈地喘着粗气。
“好啊张文强,你你你你……”
你什么你?!”
不等王头儿把话说完,张文强彻底爆发了,后面的话更加不堪入耳。
他将这辈子听过、想过的所有脏话,像倒垃圾一样,一股脑地全砸了过去。
“克扣老子工资的时候你怎么不‘你你你’?”
“大冬天让老子一个人去修铁轨的时候你怎么不‘你你你’?”
“你个生儿子没**的死胖子,老子不干了!听见没有!从今天起,你就是跪在地上求我,老子也不伺候了!”
他吼得声嘶力竭,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那张原本麻木的脸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涨得通红,整个人都在发抖。
“你……你给我等着!”
电话那头的王头儿气得快要中风,怒吼一声,狠狠地挂断了电话。
“嘟——”
忙音响起。
宿珩静静看着,倒觉得这是件好事。
把积攒在工作上的所有怨气一吐而出,负面情绪才能得到真正的倾泻。
这一次,没有任何幻象出现。
因为这份工作带给他的压迫,早已融入他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无需再以具象化的形式呈现。
当三通电话全部打完。
张文强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滑坐在了地上。
他手中的手机,“啪嗒”一声,掉落在铁轨上。
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极致的空洞和虚脱之中。
他自由了。
也一无所有了。
头顶,不断循环的恶劣天气,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停歇。
一缕微弱的,带着清晨凉意的熹光,从厚重的云层背后挣扎着透了出来,照在了铁轨上。
四周的灰雾,开始变得透明。
脚下未化的雪地,也开始迅速地消融,变淡。
这扇由无尽绝望和痛苦构筑而成的心门,在主人亲手斩断了所有枷锁之后,终于迎来了崩溃的时刻。
张文强的身影,也随着周围环境的崩塌,开始变得虚幻而不真实。
他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站在晨光中的宿珩和肖靳言。
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痛苦和茫然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下一秒,男人空洞的身影,连同那条承载了他半生苦痛的铁轨,都在晨曦中寸寸碎裂。
世界像一面被敲碎的镜子,无数碎片剥落,翻飞,最终消散于一片纯白的光芒里。
……
刺目的白光吞噬了一切,又在瞬间如潮水般退去。
感官像是被剥离后又强行塞回躯壳,带着一种剧烈的撕扯感。
最先回笼的,是嗅觉。
车载香熏清冽而熟悉的冷杉气息,驱散了心门里那股混杂着铁锈、腐臭和绝望的黏腻气味。
宿珩眼睫微颤,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正靠在副驾驶柔软的座椅上,身体因彻底脱力而微微发沉。
指尖还残留着挥舞铁镐的酸胀,骨骼深处也叫嚣着疲惫,但这一切真实的痛感,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他转过头。
窗外,天际线泛着一层清冷的鱼肚白。
一条笔直的柏油公路,向着遥远的地平线无限延伸。
路旁,半人高的杂草在晨风中摇曳,草丛之后,那条早已锈迹斑斑、被岁月遗弃的铁轨,安静地卧在那里,像一条死去的巨蟒。
他们,回来了。
驾驶座上,肖靳言单手随意搭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的手肘支在敞开的车窗上,修长的指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车门。
他没有侧头,目光平静地投向公路前方,仿佛早已苏醒,并独自消化了那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我们出来了。”
肖靳言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刚从极度紧绷中抽离后的慵懒,却又沉稳得足以安抚人心。
宿珩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嗯”,费力地坐直了身体。
视线所及,这条荒芜的公路上,还零零散散停着十几辆车,像一群迷途后精疲力尽的困兽,全都是被卷入那扇心门的倒霉蛋。
肖靳言不再多言,拧动钥匙。
黑色的越野车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平稳地汇入了清晨空旷的车道。
车速并不快,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巡礼。
经过一辆银色的商务车时,宿珩的目光透过车窗,清晰地看到车里的一家人。
他们正不顾形象地紧紧相拥,哭得泣不成声,脸上交织着后怕的恐惧与劫后余生的狂喜。
又往前开了一小段,路边停着一辆扎眼的蓝色轿跑。
驾驶座上,那个之前还意气风发的年轻男人,此刻双眼无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指间夹着的烟已经烧到了尽头,烫到了皮肤也浑然不觉。
他的灵魂,似乎还遗落在那个暴雨、烈日和风雪交织的绝望循环里,没能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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