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初春,夜风还有些料峭,穿堂而过时吹得桌上盲文书页哗哗作响。
钟情摸索着起身去关窗,走到窗边时却突然停下,怔怔望着窗外发呆。
系统在唠唠絮絮窗外的夜景。
这幢房子是商用公寓,鱼龙混杂,装修陈旧,空间狭小,甚至还没有电梯。唯二的好处就是租金便宜,并且地段不错,窗外就是曲江穿城而过。
临河的夜景总是美得轻而易举。
系统正在发出一声声惊叹:【菜精,今晚有月亮诶,好圆!对面还有灯光秀!还有无人机表演!你看它们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嘿!现在排成了一个超大的“我在曲江很想你”。还有一栋建筑修得好高,长了俩萌萌哒发光大眼睛吧啦吧啦……】
钟情淡淡应道:【嗯。我看见了。】
他只看见了那对发光大眼睛。
其实盲人的世界并不只有黑暗。大多数盲人依然留存着少数视力,能看到模糊的光影,却不能成像。
这具身体便是如此。
一片黑暗中,只有那两点强盛的光源能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痕迹,其余的一切,无论是高悬的圆月、跳舞的霓虹灯,还是“我在曲江很想你”,都湮灭在这片黑暗之中。
钟情心中叹了口气,伸手向旁边摸索。
窗户右边的墙上挂着许多墨镜,因为这双眼睛病变后极度畏光畏风,需要不同标准的墨镜来供他在室内外各种场合使用。
他正在原主记忆里搜寻明天出门需要带的墨镜。
系统心思也已经转圜过来,殷勤地帮他描述每一副墨镜的外观。
【对了菜精,这个位面你得严格遵守人设。除了位面分配给角色模型的基础人设以外,你还得遵守前一任宿主留下的设定。】
【比如?】
【比如,前任宿主扮演这个角色的时候习惯一天哭个两三次,所以……你懂的。】
钟情差点把手里的墨镜架捏断。
【你前任还真是尽职尽责。我不明白,这么勤劳的员工,到底犯了什么事会被审判者抓起来?】
系统汗颜:【所以让你一定要严格遵守人设嘛。】
【这个角色虽然是个喜欢慷他人之慨的圣父白莲花,但因为从小的眼疾,其实是很自卑怯懦的。即使喜欢男主也只是死缠烂打要跟他一起上节目,但我前任……】
系统一言难尽,【他给男主下药想霸王硬上弓。】
钟情:【?】
钟情:【……白莲花部门的员工这么狂野的吗?】
系统白了他一眼。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运气那么好,每一次都能跟主角们搞上?进入位面扮演配角或路人甲角色的员工,都会受世界意志的制约,就是闹翻天也只能是一辈子的配角和路人甲。我前任扮演这种边缘角色快几十个位面,素了几百年,看到帅哥一下子没把持住。】
钟情狐疑:【他怎么看到的?】
系统一脸沉痛:【他黑了他现任系统的监控。】
【……好吧,看得出来他确实很饥渴。至少传送的时间点在一切都还能挽回的时候吧?】
【放心,我给你传送到了男主发现你下药的五分钟前。】
钟情皱眉:【这也太赶了。药呢?我现在去倒掉。】
系统答:【客厅的桌子上。忘了告诉你,菜精,你刚刚看那对发光大眼睛看了四分钟。】
【……】
钟情立刻摸索着向房门外走去,手还没碰到门把手,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关门声。
男主回来了。
钟情心里一惊,顿时什么也顾不上,松开门把手就往前跑。
系统在脑中指挥:【左边!右边!小心台阶!!!】
晚了。
钟情已经砰一声摔倒在地。
没有及时抬起来的腿被突如其来的台阶狠狠一绊,重重磕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还因为惯性向后蹭了一下。
钟情痛到飙泪,几乎能听见膝盖骨上那一层薄薄皮肤皮开肉绽的声音。
他顾不得痛,抬头朝客厅里的人喊道:
“别喝桌上的水!”
片刻后,他听见水杯搁在玻璃台面上发出的一声脆响,然后是一阵细微规律的脚步声。
一只手从身侧伸过来,拍了拍他的肩。
他扭头看去,什么也没看见,但听见有人近在咫尺的声音:
“我在这里。”
钟情很紧张:“你喝水了吗?”
“没喝。”
钟情松了口气,擦干眼泪,扶着墙站起来,就要走去茶几旁拿杯子。
腿上的疼痛一抽一抽的很有存在感。钟情一瘸一拐走出去几步,忽然想起万一放杯子的时候有水溅到男主手上,而这位男主恰好有嘬手的习惯……
于是钟情停步,回头道:
“原先生,你去洗一下手吧。那杯水……不干净。”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但似乎也没有离开。
钟情很笨拙地在系统指挥下摸到茶几旁,双手捧起上面的玻璃水杯。
他赶紧把这掌握他命运的杯子抱在怀中,转身向洗手间走去。
离开时又不慎被沙发绊了一下,身形微微踉跄,但水杯依旧被完好地护在怀中,一滴都没撒出来。
系统还在尽职尽责帮他看路,突然发出一声怪叫。
钟情被它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回神,就感到腰间横过一只手,将他拦腰抱了起来。
身体突然腾空,钟情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挣扎也不是保持平衡,而是更紧地抱住杯子。
他缓过神来后,试探地问了句:
“原先生?”
抱着他的人脚步稍顿,随后继续不紧不慢走向沙发。
将人放下后,才道:
“我叫原况野。”
钟情当然知道他叫原况野。
好歹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半年,即使因为作息不同见面次数并不多,但也不至于连名字都不知道。
他不明白原况野此时突然做自我介绍的原因,只得直愣愣地接道:
“我叫钟情。”
原况野没什么深意地“嗯”了一声。
他半跪下来卷起钟情的裤腿。
白皙莹润的皮肤上,大片擦伤就显得更加可怖。
原况野指尖在伤口旁边碰了下,理所当然听见面前人“嘶嘶”的吸气声。
“流血了。”
他起身,“等着。”
钟情还在思考到底是听他的话还是先去把水倒掉,原况野已经转身回来。
棉签沾了碘酒涂上伤口,钟情疼得下意识往后一退,那棉签却只是停顿了片刻,随后便继续抹上来。
原况野有点走神。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怕疼的人。他已经用的是最轻的力道,轻到怀疑自己有没有真的触碰到伤口,或许连他擦拭最贵的琴弦时也不曾这样温柔过。
但面前的人还是疼到握着玻璃杯的手指都有些泛白,睫毛上还挂着没擦干净的细碎泪珠。
可怜得像只被扔掉的小猫。
若不是对方看不见,原况野几乎要以为他是被自己胳膊上大块的纹身吓哭的。
钟情被这难耐的疼痛和尴尬的沉默折磨得快受不了了,小声问道:“还没好吗?”
原况野丢掉棉签:“好了。这几天别碰水,少用膝盖。”
钟情匆匆道谢,起身就要去洗杯子。
被卷好的裤腿走了几步路就滑下来,盖住伤口,还带走一些药膏。
原况野眉心微蹙,悄无声息地跟上去。
钟情洗杯子洗得很仔细。
每一个角落都反复搓上好几遍,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弯腰凑得极近,好像杯子会亲口告诉他还有什么地方不干净一样。
其实就算钟情不说,他也不会喝下那杯水。
药片在水里还未化开,整杯水都泛着浑浊的白色,除了瞎子没人会觉得它会被误喝。
哦,也是,他这位室友就是个瞎子。
他突然很想问问为什么这水不干净,摸到手腕上被纹身覆盖的刀疤时,却又觉得这是一个何等愚蠢的问题。
钟情并未意识到身后有人,洗完杯子转身便走,刚走一步便撞上一片硬邦邦的胸膛。
这里空间实在太狭小了,即使眼盲也能感受到他们周身那种逼仄的气氛。
钟情实在想不通男主堵在这里是为了什么,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
难道男主这个时候竟然穷到只剩这一个杯子了吗?
“你还要喝水吗?”
钟情犹豫道,“我去帮你倒?”
原况野没说好不好,只是稍稍往旁边避开,让出路来。
钟情猜不出他的意思,就真去给他倒了杯水,然后摸索着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门时还不忘说一句晚安。
原况野看着桌上的热水,走过去端起来抿了一口。
热水进口的时候他才察觉到烫,但是为时已晚,滚烫的热流一路从口腔灼烧到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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