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撤开唇齿,缓慢将头轻抵在了温听檐的肩头,乌发似网般倾泻,轻声叫了一句温听檐的名字。
温听檐格外狼狈,他的长发凌乱,衣袖处全都是滴溅到的血,甚至有一些地方被凌厉碰撞的灵力给划破。
可此刻,他的脑子里却顾不上往日里的洁癖。只余一句。
应止还记得他。
这样的一个姿势,应止所有的脆弱之处都毫无保留的交付在温听檐面前,再加上那个吻。这下,连旁观的人都不清楚应止有没有入魔了。
温听檐勉强抬起手,抬手缓慢的,在应止的头上摸了一下:“嗯。”
他之前想,如果应止出来之后还记得他,他一定会因为那时应止松开他的手,而狠狠打人一顿。
而现在,温听檐既没有力气,也不想再动手了。
他的嘴里还带着一点血迹气,并不好受,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应止渡过来的,声音混迹在雨声中:“还疼吗?”
在握住应止的手时,温听檐和他五感相连,于是也切身处地的感受了一番应止身上的疼痛,实在是刻骨铭心。
应止好像是控制不住了一样,靠在他肩头,低低沉沉的笑,却只有哽咽的破碎的气音,半天才停。
“你不问我的修为吗?”
问那些突如其来的心魔,问我突增的修为,问我为什么现在变成这副模样。
温听檐一直没有说话,只有手又动了一下,轻抚过带着水汽的发丝。
于是应止读懂了温听檐的回答。
他轻轻闭上眼,脑海里闪过太多的画面。最后,一切归于黑暗,似真似假极轻地开口:“我一直都疼。”
温听檐的手突然停住了,思考起这句话的意思。
应止终于抬起头,原本走过来时那阴厉诡谲的表情被收的一干二净,勾唇温柔笑了下:“说笑的。”
他对扬了扬手:“已经没事了。”
地上掺杂着血的雪,因为这忽如其来的雨而融化了一点,但很快又因为过低的温度,在上重新凝结出一层纯白的冰。
将一切不堪,和苦痛都深深的掩埋。
温听檐想要走近一点去看,但却感觉到自己踩着的地方往下陷了点,然后是冷涩的僵意,使人迈不开步子。他突然抿了下唇。
但露出这个表情的下刻,他就被应止打横抱了起来。突然的腾空感让他下意识环住应止的脖颈,抓住了对方的后衣领。
应止赶在他开口前道:“那雪下面很脏的,我带你先过去。”
温听檐没应声,却不是因为应止给出的理由,而是因为自己这个视角,所看见的东西。
应止的后领被他的力道扯出空隙,而透过那个边角,温听檐看见他靠近后颈的深处,有一条狰狞的凸起的疤痕。
它犹如丑陋不堪的蜈蚣,附着在那里,蜿蜒往下,直到逐渐看不见。
气息停滞了一瞬,可就在温听檐去摸时,一眨眼又消失不见,像是眼花的错觉。只剩下紧实光滑的触感。
看着应止一步步抱着人往这边走,那些有点打颤的人开始你挤我攘地往边上走,可还没推几步,就有人重重的跪在了地上。
膝盖结结实实的磕在地上,发出的闷响听的人头皮发麻,温听檐被这一声惊到,转过头看过去,于是万千华光入眼。
如果说这里之前的寂白只让人联想到纯洁和冰冷,那此刻却多了种惊心动魄的不可攀,和极致的漠然。
一层层玉阶从天而降、铺陈而来。白雾萦绕泛着流光,灵气刺骨,单单只是触碰到其中半分,就压的灵魂都在震颤,牙关打颤。
它们无声无息的下落,最后一阶,落在众人的面前。
连睁眼都做不到,一行人一个接一个被压着跪下去,冷汗直滴。
唯有两人例外。
一个是化神期的应止,另一个则是被他护的严严实实的温听檐。
应止看着眼前这一幕,居然毫不在意的笑了一下,施施然地把温听檐放下。
离了应止的怀里,温听檐却也没感受到什么威压。他终于恢复了知觉,在地上站稳了脚。然后才垂眼看了下几欲要落到他们眼前的梯子。
它那么安静,又那么透明。一眼看过去,好像能够在上瞧清自己眼眸与灵魂的模样。又像是在邀请谁踏上去。
温听檐的整个记忆好像都被拽到在初入九重城时,在城门口的那番话。他已经记不清那是谁在边上高谈阔论了,但居然还能一字不差的回忆起内容。
他们说那上面是九重天。
他们说那是只有修真界第一的修士才能走上去的路。
他们还说...如果你真的有幸推开门,神会实现你的愿望。
“...是给你的?”温听檐的说话依旧清冽干净,他思及应止突然飞涨的修为,须臾,开口道。
应止闻言终于舍得从温听檐的脸上移开视线,去看那玉梯。
他眨眼时,雨水刚好打在眼睫上,冰冷沉重地又流下来:“可能是吧。”
这个答案模糊不清,或许是应止也不知道。
温听檐突然问了一个有点蠢的问题:“那上面是什么样的?”
他的尾音还没出来,就自己发现了,给及时咽了下去。
可对方还是听见了,答道:“...挺没意思的。”
温听檐抬起眼,去看应止。不是什么诸如我也不知道、要我陪你去看看嘛的回答。而是一句,挺没意思的。
他轻轻开口:“你好像很了解。”
如此确定的回答。
就好像对方曾经切切实实的看过一眼一样。
洁白无瑕恍若月华的长阶上,沾染着一些很难瞧见的暗红色的痕迹,应止扫了眼,就撤开视线。
但他却不敢去看温听檐,他怕这时候去看,眼底的那些痛苦和杀欲什么都藏不住,冲破束缚教人发觉。
最后应止嗓音哑着说,“我猜的。”
*
被心魔笼进去的时候,身体就像是被浸在一片暗沉的永无边际的死海,应止意识恍惚,却能感受到自己越陷越深。
冰冷的,无情的坠落。
直到他的脊背骨骼碰到坚硬的恍若针板的地方,眼睛缝隙被水嘀嗒一下给侵入,应止终于有了意识。
出乎意料的,那是一滴雨。
宅院里面永不止息的大火在烧尽一切后,烧烂应止的手臂和腿上的血肉,被一场迟来的雨给浇灭。
在那之中,八岁的应止睁开了眼睛。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骇人的四肢,想要扯动嘴角笑一下,却因为失血过多什么都做不到。好像连睁开眼睛就已经是回光返照了。
居然在那样的情形下都没有死去,应止重新闭上眼睛想,或许那些人说的没错,他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怪物。
而这侥幸捡回来的一点点时间,能让他再一次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缓慢的死亡。雨打在脸上是透进骨子里的冰凉不适。
应止突然有点想念自己母亲的温度,即便他早已不记得,即便只有一点点。
但这本以为会在寒意下结束的生命,却被人捡了回去。
应止再一次睁开眼睛时,是在一间清净淡雅的室内,他规规矩矩的躺在床上,身上的伤处被绷带圈圈缠绕,只是瘦削的过分。
后来蒙石散的药效过去,应止才知道了,他四肢那些烧烂的血肉都被刮了下来,重新上药。而且看给他换药的那个女修的表情,还很珍贵。
他在那里修养了两天,才终于见到那女修口里,把他捡回来的“长老”。床上的小孩骨瘦如柴,但一双漆黑的眼睛,却死死的有点瘆人的盯着来人。
应止问:“为什么救我?”
那长老说:“看你有缘,你愿意做我的弟子吗?”
床上的小孩闭上眼睛:“好。”
应止当然不是信了他的话。对方的眼睛看过来时,那副虚伪的,贪婪的眼睛里什么都藏不住。
但他想要活着。
那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宗门,不同于那些大宗门有着自己培养的天之骄子,这里的修士连金丹都没有。
但这一切在应止来了之后,骤然改变。应止只用了数十年时间,成为了整个修真界都排得上名号的人物。连带着整个宗门都往上提了提。
甚至在外,都会有人喊一句剑尊。那时候所有人都毫不怀疑应止未来会成就化神。
就连应止自己都这样觉得。
在应止的修为终于过了元婴之后,长老带着他去了一个地方,是九重城外的边境。应止在那里,看见了那颗一直屹立于此,被世人称为九重天的“通道”的树。
应止的修为不够,他们来的所有人的修为都不够,所以只能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看。那里干净无暇,落下的雪连墨发都染白。
直到雪飘到应止的眼睫,他终于垂眼低下了头。在极致的安静之中,握着剑的手都松了些许,居然生出几分不自然来。
他想,这里到底有多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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