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正值艳阳高照,他眼底却蓦地结了一层寒霜。
就在刚才,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像是某种诅咒从他身上解除了绑定,白雾散去,视线重归清晰。
他向上定睛看去,叶随风动,连赵菁几人掩映其中的身影都清晰可辨。
听他没了动静,赵菁从树冠处探出头来,喊了一声,“教官?”
下一刻,黄金剑自下破空而来,掠过她耳畔,钉在她身后的主干上。
剑尖完全没入其中,剑柄嗡鸣。
“教官,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她尚在震惊中,就见沈邈飞身而上,拔剑收入手杖中,转身就走,同时快速叮嘱道——
“摘完苹果就让他俩回去。牟女士回去做苹果派,你去国王那里替我周旋一下。”
“那您去哪里!”赵菁从未见过他如此匆忙的背影,不由得喊道。
风中只余两个字的回音,带着森然冷意。
“教堂。”
意识在粘稠的黑暗里被打散又重组,重新清明时,柏舸眼前是王后的寝殿,身着华服的女人正拉着他的手,焦急地说着什么。
他立时反应过来,这是真正的白雪王子,也就是安莉莉孩子的回忆。
“这一切的错都来源你那个没用的父亲。”安莉莉眼眶含泪,恨声道,“如果不是他让最信任的侍卫替代自己成为献祭品,怪病早就治愈了!”
“让那个侍卫以祭司的身份归来本身也没什么错,可凭什么这个错误的代价要你来承担!”
“母亲,你冷静一点。我自愿献祭,也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无辜的子民。”白雪王子回握住她的手,看向身后血迹斑斑的木床,“现在我们除掉了祭司,但神明的惩罚并没有停止。您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不满意的未必是神明。”安莉莉充满暗示和警告的看了他一眼,“是牠的游戏还没有结束。”
“我们需要在新的客人里,挑选合适的人继续这个考验。”
“汤药的关键在于献祭,我们只需要让客人们完成这一点就行,引导和执行的人是谁,并没有那么重要。”
“那我们怎么才能让客人主动献祭呢?”王子不解。
“很简单,将规则告诉其中的一部分人,他们自然会因为利益分成两派,最终从中选出祭品。”安莉莉抚摸着他的脸,怜爱道。
“你等着看就是了。”
画面再次变换。他看见安莉莉站在十字架的阴影下,面前是个陌生的男青年,眼里俱是惊恐,正压低声音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之前也有很多批像你这样的客人,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我只不过是讲给你作为参考,具体怎么选择,你们大可以商量着来。”
这可明明是第一批客人,白雪王子心里想。但是安莉莉紧攥着他的手,不容他置喙,继续向眼前人苦口婆心道,“汤药要有献祭的眼珠才可以保持药性。”
“而且必须完全自愿,由祭司亲手挖出才有效。”
“汤药中含有前一位白雪王子的眼,喝下它的人将继承白雪王子的身份,并且看到唯一的解法。你们只要试试,就会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所以你们只需要选出一个人成为祭司,另一个人成为王子,就可以获得汤药,治愈怪病。”
“牺牲一个人的眼睛,换来让所有人都离开这里,已经是损失最小的解决方法了。”
他眼睁睁看着陌生的考生陷入迷茫与挣扎,最终咬牙确认道,“之前的人都是这么做的?”
“千真万确。”
“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告知。”青年摇摇晃晃回到了客人中,一个姑娘焦急地站起来迎接他,满脸担忧。
经过后面几天的观察,他得知那个姑娘是青年的女友。
而她恰好是个盲人。
青年哄骗她喝下了汤药,于是她成为了第一个新的“白雪王子”。
而同安莉莉所预想的一样——
那组考生离开了,留下了姑娘的眼睛。
“哟,醒了?”柏舸睁开眼时,杰西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杰茜还在这里守着。
“你的小跟班呢?”柏舸坐起身,揉了揉有些发硬的脑后勺。
“我猜,你也许需要帮点儿小忙,所以派他去当路障了。”杰茜托腮看着他,满脸期待。“现在你既是祭司,也是王子了,打算怎么做?”
“你都让杰西去帮忙了,我怎么好意思让你失望呢?”
柏舸从兜里掏出刻刀,又从怀里小心摸出沈邈给他捏的半块面具叼在嘴里,伸手将杰茜的脑袋别过去,眉眼弯弯。
“小孩子家家的,不适合看这么血腥暴力的场面。”
“可是我好喜欢你的眼睛。”
柏舸手劲极大,杰茜被他固定着脑袋动弹不得,遗憾道,“用来做汤,可惜了。”
下一刻,锐器刺入血肉的声音混着浓郁的血腥气从身后传来,让杰茜不由得头皮发麻。
刻刀在眼眶内搅动片刻又很快抽出,带着肌肉被扯断时令人牙酸的声音。
即便如此,柏舸的声音虽隐有颤抖,但居然还是带着笑的。
“劳驾,帮我把药盅递一下,不然在外面晾久了,万一不新鲜失效了,可就糟啦。”
杰茜却没了动静。
教堂的门在“吱呀”一声中打开,耳畔有清风掠过,带着淡淡的苹果香。
他仅剩的一只眼所见的视线范围内出现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药盅被精准无误地怼在了他鼻尖前,正正好接住了滴落的血珠。
几步开外的地方传来了什么东西被丢出去的一声闷响,和拼命压低了嗓音的争吵。
“我就说!我怎么可能拦得住讨厌鬼!他根本没有一点点尊老爱幼的心!”
“闭嘴快跑!嫌被丢得不够远吗?!”
“……”
十字架下,站着的人不动,坐着的人不语。
只有鲜血落在药盅里的滴答声随着逐渐结痂干涸而止歇,教堂中一时只有沉默和死寂。
沈邈看着眼前垂头跌坐的人,和碗里那只已经失去了光彩的眼珠,终于在十年后再次体会到这种迟了一步的煎熬。
只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
这种煎熬让他在十年前频频午夜梦回,都在质问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出手,为什么给了对方置身险境的机会,为什么没有预判到对方的行踪。
他在无数次辗转复盘中反省自己的过错,炼得肺腑都苦了,也无法让时间逆流分毫。
所以他恨透了这种感觉。
他原以为时间的冲淡和对纪征的怀疑已经足够淡化这份恨意,却没想到当类似的场景再次出现时,他依然几乎无可遏制地恨。
恨自己的后知后觉,和无能为力。
这让他失去了一贯的游刃有余。他甚至在一瞬间怀疑柏舸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切断了与纪征的联系,而眼前的这一幕是不是一场处心积虑的场景重现。
但他不能问。
有的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不会有还转的余地了。
最终,在无声的对峙里,他听见自己哑着嗓子开口,只说了三个字。
“为什么?”
柏舸一时愣住了。
要解释的事情太多,沈邈会有这样的发问再正常不过,但他却从颤抖的声线里敏锐地觉出了对方异于往常的情绪波动。
这种波动是陌生的。而陌生则意味着,这里面很可能掺杂了不属于他的影响因素。
但他不想问。
在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清楚意识到,他不想让沈邈陷于过去的囹圄。
他像只初次拥有了领地意识的犬类一般,迫切地想要圈住一块只有自己气息的土地。
他渴盼眼前人所有的心绪都是因他而起,全部的眉峰都是因他而皱。
他要他走出来,走向他。
但同时他也意识到,这个人的来时路抹不平,急不得。
于是他强忍着痛意,率先伸手接过了药盅,而后把半块面具放进对方凉透了的手心里,拢住了沈邈微颤的指尖,回避了那个没有确切指向性的问题,垂着眼小声讨饶。
“面具被我咬裂啦,真是对不起。”他小心翼翼的,声音有点儿可怜。
“喵老师给我修修,好不好?”
沈邈在他明晃晃的示弱里忽而不忍。
他接过面具,摸了摸对方毛茸茸的发顶,但语调依旧很硬,没好气道。
“修面具能行,修眼睛我可没这个本事。”
柏舸不由得轻笑出声。
他抬手遮住了半边脸仰头看向沈邈,不肯露出左眼血肉模糊的空洞。琥珀色的右眼依旧流转着温和乖顺的光芒,映着沈邈紧绷的下颌线和薄唇,像要织了一层金色的网,将人密密罩在其中,挣脱不得。
聪明的小狗懂得在恰当的时候用尽手段乘胜追击,而柏舸恰巧是其中天赋异禀的佼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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