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先生”盛灵渊一大早,因为一身衣服皱了眉。
陛下其实是不用别人照顾的,没人给他做饭,他可以不吃;没人给他铺床,他反正也不睡;没人给他洗衣服,他也可以不穿——对于幻术高手来说,随便搓点枯枝败叶就是一套衣服,想“穿”成什么样就“穿”成什么样,天道也不会因为裸奔这点屁事就拿雷劈他。
宣玑愿意拿他当皇上伺候,他就任人摆弄,不拒绝、不领情、无所谓,保持无所求的安全距离。
因此宣玑把他换下来的衣服收走,放好了新的,他也没什么意见,洗完澡就顺手穿上了。
盛灵渊走出浴室,一边攥着湿淋淋的头发往下捋,手捋过的地方水汽就被黑雾卷起来,头发瞬间干燥蓬松如常,刚捋到一半,陛下忽然顿住——
他发现正在摆早饭的宣玑身上穿了套一模一样的衣服。
古人很多衣冠有制,不能乱穿,老古董脑子里当然也就没有“情侣装”这个概念。盛灵渊通过这一阵人间游历,对工业社会有了基本的概念,明白现在人的衣服是一批一批机械缝的,碰巧和别人穿一样的衣服很正常。
理智上,他知道宣玑图方便一次多买几件一样的没什么,可……也不用那么一样吧?
陛下觉得哪里有古怪。
“早,”宣玑抬起头,冲他露出了一个突然开屏的笑容,并自作主张地改了称呼,“灵渊。”
敬称怎么忽然没了?
“灵渊”两个字叫得盛灵渊心里一哆嗦,然而他自己早说了“不必生疏”,死了好几千年,大齐都没了,也不方便太斤斤计较一个称呼。他只好端着万事如浮云的架子,应了一声,装作无事发生地走过去。
他若无其事,宣玑比他还若无其事,一边摆碗筷一边说:“对了,刚才燕秋山打电话,说总部暂时搬家了,他一会儿带个暴雨的同事过来。”
“也好,”盛灵渊说,“正好那堆祭文有些头绪,省得……”
宣玑按住了他伸向汤碗的手——不是不小心碰到,按得结结实实、摸得明明白白,手指还胆大包天地微微一拢,好像是野心勃勃,想把盛灵渊的手扣在手心里。
“刚从蒸笼里端出来,”宣玑一手按着他的手不放,一手端过滚烫的汤碗,“小心烫。”
既然是“无欲无求”,“与凡俗无挂碍”,那当然就得贯彻“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哲学。
红尘万般皆虚妄,又怎么会在意别人占点便宜呢?
毕竟“便宜”也是虚妄,损失一点“虚妄”有什么的?反正既不会吃亏,也不会上当,陛下睥睨天下,肯定不会计较这点鸡毛蒜皮。
宣玑肆无忌惮地将他掌心的火洒到陛下冰冷的手上,心说:那我就不摸白不摸了。
第105章
宣玑去楼下接人了。因为老小区的建筑群里出外进,布局成谜,好多楼牌都掉了,外人进来容易转向。
剩下盛灵渊独自一人坐在壁炉边——今天的客厅是欧式古堡风——参禅似的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宣玑昨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东西,一大早起来就开始兴风作浪,试探边界似的不断搞小动作。先自作主张地把称呼换了,见他没什么反应,又握了他手一次,随后得寸进尺,借故搂了他的腰一次、故意贴在他耳边说话两次……至于说了什么鸟语,盛灵渊已经忘了。可是被火鸟一族高于常人体温的气息烫过的耳道这会儿还在“嗡嗡”作响。
他能怎么办呢?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因为盛灵渊的“常态”,本来就是不敏感的。
他的身躯被赤渊烧糊过,挨过八十一道大天劫,让阴沉祭文千刀万剐过,寻常痛痒根本无足轻重。大部分时候他都像个自负过头的狮王,只要不饿,就懒洋洋的,个把蝼蚁越界,他都懒得睁眼看。
全世界,他只对宣玑过敏。
宣玑不是“常态”,是他的惊魂一梦。
而这一点隐秘的敏感和胆怯是绝不能露出来的。
要是不知道宣玑的心思,盛灵渊还能当成对方是无意的,逼迫自己淡然处之。可是他这会儿非但跟明镜儿似的,还得小心着不露出任何异样,不给宣玑任何“误会”的余地,任凭那个鸟人在他神经上来回乱蹦。
盛灵渊一时有点疑惑,怎么短短几天变成这样,明明小玑一开始对他拘谨得像只毕方一样,他还嫌拘谨不够,又明里暗里地泼了有一个洞庭湖的凉水……谁知事与愿违,凉水起了反作用,宣玑非但没有偃旗息鼓,还被挫出了斗志。
幻化成木桌的茶几下放着一打旧杂志,盛灵渊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其中一本上,正好看见封皮上引了句话:
“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瞒的,咳嗽,穷困和爱,你想隐瞒越欲盖弥彰——纳博科夫。”
还不太熟悉的方块简体字整齐地排进他眼里,近乎触目惊心。盛灵渊鬼使神差地将那本都是广告画的杂志拿了起来,手指捋过冰冷的铜版纸,对着那行字发了半天呆,心想:还是得快点了断。
盛灵渊抬起头,目光落在被黑雾托在半空中的鲛人鳞片上。
天上白玉宫是鲛人与高山人的故乡,里面说不定有器灵的秘密。哪怕是时间尽头的微末希望,他也得去一趟,万一呢?
了确了宣玑这桩心事,他就能如丹离所愿,安心化为赤渊的谷底灰,清清静静,不用再一把年纪了,还进退两难地为难于这些狗屁倒灶的风月事……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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