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十年过去了,”萧九瑜感叹,“十年的花开花落,你也已经这么大了,当年的你,”她用手在腰间比划了一下,“只有这么高,比寻常九岁的小孩要矮得多,又瘦骨嶙峋的。”
“阿姊,我现在可不矮,”姜见黎抿了抿唇,故意说,“能不能不要提我小时候了,怪,不不好意思的。”
萧九瑜摇头失笑,“明日几时出发?”
姜见黎挺直了身子,直到这是开始了,“辰时。”
“挺早。”萧九瑜问,“你怨不怨陛下?”
“阿黎不敢。”
“这里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孤让暗卫守在院外,没有孤的命令,也无人敢靠近这里。”
姜见黎垂眸看着地上的树影,四面无风,树影一动不动。
“阿姊,此事是阿黎主动向陛下求来的,不论结果如何,阿黎都不会有任何怨言。”
“你想过结果?”萧九瑜问,“你做过最坏的预想,是什么?”
“最坏的预想?”姜见黎坦白道,“是有负陛下重托。”
“不,”萧九瑜正色起来,“最坏的预想并不是你没能保住傅缙,而是你根本不能有最坏的预想,若你没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遏制水患给江淮诸郡造成的严重后果,南方诸郡将受重创,随之而来的会是接连不断的天灾人祸,疫病,甚至是起义。”
姜见黎愕然抬头。
萧九瑜语重心长地说,“阿黎,这一行,你要面对的是什么,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真的想清楚了吗?
余光里的青山翠岭越了几重,头顶上的白云飘过无数,姜见黎还在思索萧九瑜昨日对她推心置腹的那番话。
“此番水灾累及诸郡,固然有天降灾祸的原因在,然而江淮诸郡数处决堤,在大晋立国之后,已经百年不曾发生过。”
“大晋承平日久,正所谓饱暖思□□,江淮诸郡的官吏,并非人人都是心系百姓,忧国忧民,才德兼备之人。”
“赈灾、救灾固然是重中之重,在救灾之外,你还思量过别的没有?倘若有人存心为难,亦或是存心掩盖什么,你又会怎么做?”
……
姜见黎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这柄剑名为“濯缨”,是今晨萧九瑜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交到她手中的,此前,这柄剑一直供奉在翊王府的中庭正堂之中。
濯缨剑,大有来历。
它原是前朝的铸剑大家所打造,后在乱世之中被大晋太祖皇帝所得,为太祖佩剑,太祖皇帝驾崩后,这柄名器就被供奉于大晋太庙之中。晋灵帝永隆末年,北齐高薛铁骑南下,大晋皇室仓皇南渡,这柄剑自此流落民间,后被昭敬皇后之父,镇军大将军燕拓在收复蓬莱郡诸州时寻回,此剑回归萧氏后便到了当时还为晋宁公主的萧季绾之手。
萧季绾提着这柄濯缨剑南下北上,重新一统大晋山河,在萧氏回到长安之后,这柄剑也就跟着回到了太庙,此后承临帝萧承乾出生,已为女帝的萧季绾便将此剑送给了萧承乾,而后萧九瑜在抓周礼上抓到了剑穗,此后濯缨就为萧九瑜所有。
可以说,持此剑,便如见大晋太祖、凤临二帝。
萧九瑜当着百官的面将濯缨交给姜见黎,姜见黎心中明白,萧九瑜是在帮她震慑心怀不轨,对江南水灾蠢蠢欲动的官吏,也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江淮诸州,此次赈灾的主使虽然只是司农寺的七品主簿,但却是奉天子御诏行事,有手持濯缨剑行便宜之事的权力。
一想到此,姜见黎就感觉到手中的濯缨仿佛重了千斤。
前路未卜,形势不明,江淮诸郡的实际情况,怕是远远要比她想得复杂。
应群臣进谏,萧贞观再次下令在宫中厉行节俭,将自己的日常用度缩减至原来的三成,同时立下重诺,江南水灾一日不平,前往南边赈灾的队伍一日不回,她就绝不食荤腥。
盛夏酷暑,南边阴雨连绵,北边却整日酷日高悬,照得大地像是会干涸出一条条裂缝,没有日光直照的地方尚且好些,不过也大抵好不到哪里去。
勤政殿中撤了冰鉴,萧贞观待在殿里闷热难耐,夜里时常被热醒,因而殿中只好整日开窗,可这样一来,蚊虫也随之变多。
吃不好,也睡不安稳,不过几日,萧贞观就消瘦了一大圈,上朝时盯着乌青乌青的眼圈,像极了因心忧江南灾情而操劳过度。
一些老臣见状倍感欣慰,纷纷在背地里感叹陛下如今也知道心忧国事,不枉费他们之前从旁教导劝谏。
萧贞观并不知晓这些臣子心中在想些什么,也实在没什么精力去猜测,赈灾一行走了五日,五日中一封回奏都没有,前几日她还能镇定自若地安慰自己,可又过了三日还是没有消息,她连人有没有渡过黄河都不知晓,这才急了。
青菡提议她召萧九瑜过来询问,毕竟姜见黎是此次赈灾主使,萧九瑜一定在姜见黎身边安插了人手。
可萧贞观不敢,或者说,她不敢面对萧九瑜。
把姜见黎派往江南赈灾这件事,萧贞观没同萧九瑜商量过,是她自作主张然后先斩后奏,萧九瑜虽然口口声声说“阿黎是陛下朝臣,应当为陛下分忧”,但是她总觉得自己那些背地里的小心思根本瞒不过萧九瑜。
用姜见黎去给傅缙做嫁衣,让姜见黎成为傅缙的盾,傅缙的矛,仔细一想,的确太过不近人情。
舍不得傅缙,就总得舍得其他人。
萧贞观有思考过主动同萧九瑜言明,但若她言明,萧九瑜必定会问,“陛下舍不下太仓令,难道阿黎就活该?”萧九瑜也一定还会说,“朝臣经验丰富的老臣那么多,陛下不派他们,却派了阿黎这么个一屋资历二无威望三无经验的人前去挑江淮诸郡的大梁,不仅置阿黎于险境,也很可能是在置江南数万万百姓于险境。”
她面对不了萧九瑜的责问,在这件事上,她承认自己私心太重,不堪为天下之母。
所以她不敢私下召见萧九瑜相见,又心急如焚地挨过了几日,总算在她即将要坐不住时,传来了一行人已经渡过长江的消息。
第六十三章
浩荡长江,流水汤汤,它自西向东而来,将大晋宽广的疆域分成了江南与江北,便是如今大晋河运与海运都十分发达,长江依旧是横亘在南北之间的一道天堑。
站在江边,姜见黎感受到了来自江上的猛烈风势,江风将她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扬起的尘土迷得她睁不开双眼,她努力抬头往南边的天空看去,江的那一头阴云避日,乌云厚重得像是随时会从天上坠落,云中时有亮光闪过,万千雷电齐聚,惊心动魄。
人虽未至,但已经感受到了江南连月阴雨的声势。
傅缙撑着一把素面油纸伞缓步走来,走到姜见黎身旁后,伞面微抬,也瞧见了江那头的电闪雷鸣。
“姜主簿自小在长安长大,应当不曾见过江南雨季的凶猛吧。”江风无情地拉扯着傅缙的博带宽衣,他人在衣中晃荡,远看飘飘欲仙,近看……
姜见黎张了张口,本想劝傅缙换一身便于赶路的窄袖袍服,但一思及身边这位是萧贞观的人,只能当个祖宗供着,于是话到嘴边又开口道,“是未曾见过。”
“下官在浙安长大,江淮一到盛夏雨季便是如此,有时候连着旬月都见不到晴空,只是像今岁这般的水灾,自下官记事以来,还从未发生过。”
姜见黎猜不到傅缙同她主动说起这番话的意思,因而也没有贸然回答什么,只道,“太仓令比我更了解江淮,一路上我还在忐忑,等过了江该如何行事,还请太仓令不吝赐教。”
傅缙微微颔首,脚尖点着脚下站着的这一片滩涂道,“从此处过江,对面便是楚州,楚州乃我大晋留都,其中设有江淮之地最大的粮仓,姜主簿应当先入楚州查探虚实。”
“江淮之地如今怕是乱成了一锅粥,值此乱势,什么牛舌鬼神都会你方唱罢我登场,你从过江之后必须先从楚州等岸,楚州是留都,对江淮乃至整个江南的影响都不可小觑,楚州不乱,江淮大抵就能够稳得住,你要先稳楚州。”
“楚州有一个谢家,谢家从前是江南第一世家,自开设科举以来,世家逐渐式微,加上谢氏有意退隐,因而谢家在朝中已没有从前那般树大根深,但是谢氏从前门生众多,在楚州及江南的威望仍不可小觑,入了楚州,你应当先去拜访谢氏,谢氏如今的家主是谢崇润,乃前毓秀书院院首谢咏絮的侄孙,谢院首与姜氏渊源不浅,你拜访谢氏之前,可先去见一见阿玥的阿娘。”
“这是虎符与密诏,用这两样可调楚州折冲府军,然府军一出,必见血光,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可使用。”
姜见黎的耳旁走马观花似的划过萧九瑜的叮嘱,张目望向对岸,对面的楚州城中留宫的飞檐隐约可见,在滚滚乌云之下,留宫楼阙犹如被一张大网束缚住的飞鸟。
无论前方是什么,都不能再有任何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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