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来时发现自己的座位旁坐了个新人时,竟也不吃惊,反而大方坐下,“我认识你,我们见过的,你是墨拂歌。”
我怔了怔,我与她只不过是她初来墨临时的一面之缘,没想到她竟然记得我的名字——多数人都无所谓我的名字,多用“祭司家的小姐”来称呼我,毕竟重要的是我的身份是当朝祭司的独女,将来接任祭司之位的人。
“我也认识你。”我只如此答,示意她不用做自我介绍了,就低下头拿出带到太学来的书籍翻开。我对太学内要讲些什么什么并不感兴趣,来此处不过是为了接触她罢了。
叶晨晚很显然是会识眼色的人,见我不愿意多聊,就很识趣地没有说话。不似趴在后面桌上睡觉的燕矜,在听见我们说话的声音悠悠转醒,看见我来太学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这不是我们三岁识文五岁作诗过目不忘的天才儿童吗?您也要屈尊来太学和我们一起读书?”
“”
懒得理她。
而坐在身边的叶晨晚从自己的书箧里拿出一沓功课递给燕矜,“前几日的功课,你都做了吗?今天司学要检查了。”
燕矜急忙接过这沓救命稻草,没有功夫再缠着我叽叽喳喳,“还是你好啊晨晚,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其实并不擅长应付叶晨晚这样的人,燕矜这样聒噪的类型大可以置之不理,但叶晨晚这样从来识趣,知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的人,她每次开口总让人难以沉默。
就像她平时并不会多言,却会在每门课的司学来到之时向我介绍这门课的讲师。如此沉默不答,便是无理,我亦只能回应她,这样不知不觉总会同她多聊起来。
恍惚抬眼看向窗外,正是盛夏时节,榴花似火。
“在看什么,阿拂?”
她已经这样自来熟地唤起了我的名字,我和她有这般熟悉么?
但她笑得温柔,日光落在琥珀色的眼里,笑意都像要融化出来一般。我最终没有拒绝在这个称呼,只是继续看向窗外,“花开得很好。”
“是啊,浓绿万枝红一点,正是石榴开花的时间,我也是头一次见,北方都见不到榴花。”她应和我,也一样看向窗外。
“北方有什么花?”我问。
我听闻焘阳是个常年飘雪的冷寒之地。
“不似墨临这样终年都有花开,也没有这么多草木。不过好看的花还是不少的,我娘爱看花,在府里种了不少。当初还重金移植过墨临的桃花去府上呢。”
她掰着手指和我讲起了焘阳的风景,眼中光芒一闪一闪,如同明星,只在眼睫微垂时掩住一点不易察觉的落寞。
我有些后悔问她这个问题,她大抵是想家了。
同她相熟了数月,某日父亲问起我,“同她接触的如何了?”
我一怔,而后回答,“心性纯良,亦有胸襟,非池中物。”
墨衍只嗤笑,“纯善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能坐上龙椅的人,哪个又是池中物?昔年玄靳也不是池中物,结果呢?”
他用那双从来凉薄的眼睛看我,“你当真不知道我要你看什么么?”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最终选择了沉默不答。
我明白他对于玄朝的恨,更偏爱于彻底亦极致的毁灭。他爱看这个王朝腐化,爱看玄朝皇族堕落,他挑拨着皇子的矛盾,助长着君王的猜忌,就是为了让这个王朝的千疮百孔,最后沦为手中可以任意拿捏的傀儡。
而王朝崩坏,百姓艰苦,在他心中并不重要。毕竟玄朝的覆灭必然带来反噬,与玄朝龙脉同命的我们也将走向灭亡。
是谁接任皇位,这天下将来在谁手中,并不是他关心的范畴,毕竟我们都见不到那一天。
所以他关心的只是,叶晨晚是不是能拿捏的棋子,北境宁王府的势力能不能为我所用。
我只是觉得,若有可以选择的余地,天下人本不必莫名的苦难,她要继承的河山,也不该千疮百孔。
见我不答,他只敲打我道,“想明白你要的是什么,别犯这样愚蠢的错误。墨怀徵帮助玄靳的结局,就是你我在承受的苦果。”
我与他终究不是一路人。
、
在太学读书的日子平淡如水,并无多少波澜。
这样的感觉也算不错,看花开花谢,没有背负血仇累累,恍惚并无闲事挂心头,是人间最好时节。
虽然司学在课上讲的东西都很无聊,在太学的日子也平淡得无趣,但这样的生活总是不错的。
至少我也不必与墨衍在屋檐下整日相对。
我在太学中很少与除了叶晨晚与燕矜以外的人往来,也并不关心那些贵胄子弟之间的勾连。
我知道有许多人并不喜欢我,但也并不重要。多数人都是蠢钝的庸碌之人,连在这棋盘上做一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太学中有个楚家的子弟一向厌恶我,原因自然也很简单,虽然皇帝强行指婚墨衍与楚妍,但二人从来感情不睦。我并非楚妍所出,将来却要继承祭司之位。楚家人自然都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起因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将我堵在书院门口,周遭人来人往,他带着他的亲朋围着我,讥笑着质问我的出身。
“谁知道你是从哪里抱回来的野种?私生子也想继承祭司的位置?你一辈子都是见不得人的东西,知道吗?”
与他争辩并无意义,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争吵只会吸引更多人的注意力,这种人日后找个机会处理掉就好。
我并未理会,转身准备离开,偏偏他还要拦住我的去路。
我终于有些恼,想警告他收敛时,有人挤开涌动的人潮,来到我身边,不动声色地遮挡住周围形形色色的不明目光。
“兄台这样说,恐怕对楚夫人也并无好处,她毕竟也是皇后娘娘的胞妹,你是想让皇后娘娘也下不来台么?”
她就这样站在我身前,榴红身影如此明艳,亦如此坚定,立风雨不动安如山。
几近要灼伤眼瞳。
那人被她说动,神色明显有了些动摇。叶晨晚见此,径直拉着他的手臂将他拽离了此处。周围人见闹事的人散去,也顿觉无趣,纷纷离开。
我站在原地等她。
没过多久,她就孤身一人回来找我,她没有说自己与那人说了什么,也什么都没问,只是牵起我的手往回走。
我亦没问她和那人说了什么,只是觉得心中安宁,她在身边就很好。
夏日榴花开得繁盛,正衬她衣袂,她却忽然开口,“你看过木芙蓉吗?阿拂。”
“不曾。”
我摇头,木芙蓉多生于北方,墨临城中并没有这种花。
“木芙蓉一日三色,花如朝槿之妍,正似美人初醉,又叫拒霜花,即使是深秋也会盛开。”她握紧我的手,“若有机会,将来我回北地后,带一支木芙蓉来予你看。”
等她将木芙蓉从北方带回,花朵经受不住这样的千里奔波,自会凋谢。更重要的是,她如今还在京城为质,归去之时遥遥无期。
我好像笑了,轻声反问她,“不知郡主何时才能回去?”
她似乎并没有听出我的调侃,反而将我的手牵得更紧,“我一定会回去的,你要相信我。”
“嗯你一定可以回去的。”
我知道,她一定可以回去,因为我知晓她的命卦。
即使所有人都不认为,但我知道,她是会浴火的凤凰,终将翱翔的飞鸟。
而她只是踮起脚尖,摘下一朵盛开的石榴花,白檀木的浅淡香气掠过鼻尖,花朵就别在了我鬓边。
“所以,不要不高兴。等到我能回北地的时候,带芙蓉花给你看。”
花开正好,夏蝉嘶哑着鸣叫,仿佛长夏永远没有终结。
、
我自回忆中抽身,感叹着自己的多愁善感。
大概是临近死亡,往昔种种如影历历,总是挥之不去。
江离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浮现在窗外,低声道,“小姐,最新的消息,宁王殿下已经攻下非鱼城,准备出兵墨临了。”
我颔首,示意他退下。
非鱼城已破,京城已经于她唾手可得。
我垂眸看向手中近日一直把玩的那把白玉长命锁,这是她唯一留给我可供作为念想之物。
可惜她说,等到再重逢时,将这把白玉锁还给她。
我其实从未想过从她身上索求什么,相反,我利用过她,有求于她,却很难回报一二。
可她是我自十年前孤注一掷选中的棋子,不慕荣华,亦不图权势,只为山河颠覆,惊动乾坤。
便是为了向天下证明,她本该君临天下,山河在握。
为此,永不违背,亦不相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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