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对于禹品,出了这样的事都属于重大事故。想到这里,陈蕴透过自己办公室的落地玻璃窗,望向东侧,仿佛望着禹品。那家伙,表面看着爱着急、重速度,实际上并不疏忽细节,更不是大意的人。
想起当时,不满三十岁的禹品青年得志,每天最喜欢说的就是讨厌繁文缛节的制度……
天空晴朗,是有月光的夜晚。陈蕴站在窗前望着把月光都映得暗淡的城市。
整整一周,一点消息都没有,风平浪静的是陈蕴与项目还有禹品的关系,波涛汹涌的是整个都市圈都在传说这件事。不知道是谁泄密,陈蕴知道不是自己,也不会是禹品——这个BudaCall历史上最年轻的人造人工厂总监现在饱受质疑,人们在非议她的一切:听说这个禹品喜欢开飞行器,甚至喜欢以危险的方式开飞行器,那她一定是一个疯狂的容易失控的不守规矩的人;这种人是怎么当上人造人工厂总监的?那一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是吗?哎哟!我还听说……
对啊!啧啧!我还听说……
我还听说……
陈蕴做完手术出来的这天下午,下过一场来得过早的春雨。她坐在窗前喝茶,碧空如洗,想起禹品以前最喜欢这种天气,总是对她说,我们出去兜风吧。事实证明,人们最经久不衰的娱乐,第一是以杀戮为代表的残忍,第二就是以议论为代表的伪装成经验学习的负面刺激。
她心有恻然,想要告诉禹品,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然而时间到了,今天何木犀与她有约。
第五章
钢琴和曼陀铃在台上伴奏。陈蕴望着手指修长的女钢琴师,何木犀则望着陈蕴的侧脸。陈蕴在看女钢琴师的原装左手和机械右手区别有多大,看着看着,到底还是更爱自己的手,于是不看了。
“陈蕴。”
“嗯?”
“来干杯。”
陈蕴举起酒杯,姿态优雅,肌肉发力的方式精准恰当。因为这是真正的玻璃杯,具有最传统的脆弱质感,未经过任何强化,经常有人不肯相信、非要撞碎了捏破了鲜血流一手才肯相信。陈蕴捏这杯子的力道刚刚好,正像她切除一块大脑。
“啊呀,怎么也想不到。”何木犀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昂贵红酒,自顾自继续倒上。陈蕴想拦着,又收了手,毕竟没几天何木犀就要正式办婚礼了:“想不到什么?”
“想不到我自己就要结婚了。”
“这话不应该我来说吗?”她再次与何木犀碰杯,“难道你还不愿意?”
“也不是。老卫挺好的。”
陈蕴听这话有不打自招的嫌疑,笑了一下,道:“啧啧,就‘老卫’了。才多久啊。”
“他真挺好的。你别看他那张脸,平时没啥表情吧,笑起来还是很好看的。”
“觉得好看啊?那生个闺女儿吧,就长得像卫剡了。”
何木犀格格笑起来,“不!我要儿子!要像我!”
“你啊,就是这样。”
“陈蕴啊,我们一个一个都嫁出去了,你呢?”
“现在是2180年。你奶奶的奶奶才这么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不考虑找个人吗?”
“找人干什么?”陈蕴对醉眼朦胧的何木犀笑道,“是挑剔我太忙还是说我太无聊?你明明知道辅助AI完全可以满足一切需求。”
“少给我混。我是说,你难道就不觉得——”
“什么?”陈蕴准备好敷衍了,何木犀的舌头开始打结,要对得起电臂撤走的三个空酒瓶啊。
“你难道不觉得,爱情,才是我们这个时代可以寻觅的唯一的真实可靠的东西吗?”
多利索的舌头。陈蕴哑口无言。
“你想想,你为什么会遇到那么多可怕的病人?有的人可以在疯狂失智的时候把舌头都吃下去!他们为什么会追求那么可怕的刺激?还不是因为沉闷!沉闷!”
何木犀举起瘦得皮包骨的手臂,昏暗中陈蕴将这对树枝收回。
“这个时代太沉闷了!看上去有很多很多东西,其实都一样!你的工作太复杂,所以也许你不觉得。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在河都的一切都是BudaCall!你的雇主、你的服务提供商、你的合作伙伴,你的货币发行者,你的保护者!他们每天的工作内容简单得可怕,没有挑战和新意!你面对的是各种各样的脑子,他们面对的是变化幅度有限的生产计划任务,需要被回收的废旧材料,一直不断向某个特定方向突破的技术,甚至像这里、这些没有新意的歌曲!重复重复重复!就算是我,我创作的,任别人怎么胡吹,我也知道,与前人相比,我一文不值!
“但人在世上总想要抓住些什么,什么看上去稳定的值得的东西。然而独一无二的已经不再存在,要么彻底不存在要么完全可重复;梦幻的、虚假的体验,去过别人的人生,在游戏或者网络空间中虚掷时光,醒来还是眼前的一切。轻而易举的,就没有意义!所以太多的人觉得一切都是虚无,都是虚无。这时代太完美了,陈蕴,于是我们的生活乏善可陈。对于全人类也许是好的,对于单个的个体呢?我不知道。我觉得不好。”
“和爱情又有什么关系?”
“只有爱情独一无二啊!只有在爱情里,你才会在一大群的‘都差不多’中发现一个‘就这一个’,而且你知道在本质上这个人还是那‘都差不多’的其中之一,依然认为是‘就这一个’。”
“美化。”
“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太科学的思维!喝!”
何木犀的神态与话语让陈蕴想起了禹品。曾经有一次吵架的时候,禹品也这么说来着。
是啊,就是那次吵完之后两人选择了分手。禹品表示没法和她这个“该死的”的科学理性过头的脑子相处下去。她怒道,你这样放纵不羁的脑子我也受不了!然后两人谁也没和谁道歉。直到现在。
“唉对了。”何木犀又喝完一杯,突然问道。
“嗯?”陈蕴想驱散脑海中的想法,陪饮一口。
“你们对面那个人造人工厂前阵子出事儿了是吧?被偷了?”
她怎么想得到在这样的时候她还是会遇到这个话题。
“听说是。”
“满城风雨的,全在议论。我都听不下去。老卫和那个总监禹品是好朋友。”
陈蕴想了想,决定装傻:“是吗?我倒是没怎么听说。”
“人的舌头最寂寞了。要么吃要么说。我看书上说,以前骂人,罪名里总有个什么‘颠倒是非’、什么‘混淆黑白’,现在看看,不是谁都会吗?”
“你这个嘴啊。”其实谁又比谁好到哪里去?
“老卫还说呢。”
“说什么?”陈蕴露出了好奇而认真的神色。何木犀不察,把卫剡说的禹品最近如何焦头烂额、如何辛苦处理等等全说出来了。“压力还是挺大的,但也束手无策。难啊。”
“嗯。”说完陈蕴便沉默了。
“这个时候要是有个人能分担这种艰难也好些啊。”
“你怎么就知道人家——”陈蕴说到一半,发现是个引来嫌疑的坑,立刻改口道:“你怎么什么都要往爱情上面拐。总也有相爱的两人无法分担的事,甚至不愿意分担的情况啊。”
“那不是爱情的问题,那是两个人的问题。”何木犀认真道,“所以啊——”
“你快放过我吧……”
都市圈的另一头,禹品和卫剡沉默地坐着。两人任由身边的轻电子朋克混杂印度传统民谣的音乐嘈杂不休,喝了好一阵闷酒。呜呜啦啦,叽叽咔咔,像一个僧人拿着钢丝刷子刷过钛合金的表面,在做无用的刨花。等到演奏结束,卫剡回头去看舞台上,发现居然真是个打扮得像佛教徒的家伙,演奏或许使用的是一堆全息合成器;光头头上还有灯光,或许刚才还有肢体动作——也不一定,他想,听何木犀说最近也流行一边打坐一边表演的,真实的人极端的静和意念演奏的极端吵闹的音乐。
无有敬畏,他记得何木犀还说。
“所以我说——”他想开口继续刚才的话题,禹品却摆了摆手,先拿起酒杯和他碰杯。
“我就这么办。”
“真的?”
“不然呢。”
“可也不尽然是你的错啊。”
“你呀,都是要结婚的人了,怎么还能这么想。难道你的太座大人会在乎是谁的错?”
“好吧。可是其余的部分呢,你还是瞒着?”
禹品从桌上拿起一碗虚拟糖果,凌空一抛,糖果们溅落出来,在地上摔得粉碎,流光溢彩,又化作毛虫爬走。“到时候,一个合适的时候,再告诉她吧。也是为她好。”
“‘为她好’这个理由好像不那么安全哦。什么都是为她好,可能到最后反而会伤害她。”
“是啊,所以我也给了我自己一些时间去思考,我也可以中途撤回这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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