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晓咬着后槽牙,像是嚼碎了陈见。
“他不会了。”沈苓云一面说,一面行至餐桌旁抽了张纸,轻擦向晓弄脏的地方:“方才,从你出了研究所大门,到你见到我的这段时间里,我收拾过他了。”
她的举止十分优雅,下巴同脖颈的弧度透着气定神闲。
向晓瞪着不可思议的大眼睛,嘴巴张张合合:“你……你打他了?”
“打他?”沈苓“扑哧”一下笑出声:“我是流氓土匪么?”
你当然不是,谁敢腹诽你是流氓土匪呢?向晓抿着唇瞄她。
“我不过同他开了个玩笑,就像白天那样。”
沈苓说得云淡风轻,不过是在陈见走夜路时,飘到他背后轻声询问:“究竟是谁指使旁人,掀了姑奶奶的棺椁盖子?”
凉津津一句话,饶是把那陈见吓破了胆儿,还以为自己惹了哪路神仙,找他索命来了呢。
说话间,向晓收到陈见发来的微信,字里行间求爷爷告奶奶似的要她原谅,总归是封道歉信,而且说自己会在下周一正式办离职,求向晓放过她。
“他要辞职!”向晓扬起脸,笑意雾蒙蒙在她脸上漾开,拓印到沈苓的瞳孔里。
沈苓五指掌住桌面,而后拎起一指云淡风轻地敲了敲,笑讽道:“原来他们男人遇到危险,是这样一幅下贱模样啊,我还以为他们多英勇无畏呢,虚伪的家伙。”
说罢,沈苓抬手,捏了捏向晓的脸蛋,温声道:“替你报仇了。”
向晓最喜欢沈苓轻声说话的样子,不需要什么蜜语甜言,单是这样的三五个字,挨个儿在她耳廓上这么一敲,心下便好似有树枝在挠,酥酥痒痒的,脸颊便悄悄红了。
“所以,你想怎么报答我?”沈苓问。
冷清清的嗓音给向晓脸上添了把火,心跳在这场明枪暗箭的斗争中露了怯,向晓闪躲着眼神清清嗓子,说:“现在太晚了,睡觉吧。”
“想洗澡的话,浴室在那边。”她抬抬手,指向房间角落一扇半掩着的门。
不需要多么仔细的观察,沈苓便知道向晓住得并不好。门锁很旧了,需得费力才能拧开,地板年久失修不说,整个房子好似只有一个卧室……
“我睡哪儿?”
“你睡主卧,我睡沙发。”向晓揉揉脖子朝卧室里走:“这床被子我就抱到客厅去了,柜子里还有一套,你自己收拾吧。”
说实话,要不是沈苓帮她教训了陈见,她大概率不会好心把主卧让给沈苓睡。她们家沙发小,睡着很不舒服,而且沈苓一只女鬼,应该团成团儿就能睡了吧?
向晓思忖着,收拾被子的手腕一紧,被沈苓紧紧攥住,晃神间偏过头望着她:“干嘛?”
向晓一向不喜欢攻势太强的东西,就连卧室窗帘也挂着温和的米白色。恰好沈苓虚张声势,攥紧了她的手腕又松开,款款道:“不用搬了,我瞧着这床榻不小,同我一起睡罢。”
向晓措一措辞,牙疼似的“嘶”了一下,说道:“你知道什么是拉拉吗?”
“嗯?”
“呃,就是……”向晓曲指蹭了蹭鼻尖,直白解释:“喜欢女人的女人。”
“我没什么别的意思,”见沈苓没有发话,向晓措辞打着圆场:“性取向这种事嘛,有些人就会介意,虽然不是所有人哈,她们觉着女同性恋应该和身边所有女性自觉保持距离,所以和你同床共枕的话,不太礼貌。但是……”
话没说完,沈苓抬手抵住她的嘴唇,指腹凉津津贴上去,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制止。
她说:“我认为,不会。”
“哈?”向晓挑眉看她。
“因为你从前,说过许多爱慕我的话。”
“爱慕?”向晓咋舌,眉毛挑得更高了些。
“你同我说,无论主仆,无论身份,无论性别,惟爱,为爱。你说身世浮沉,惶惶一生,幸得沈苓……”
“别再说了!”
沈苓说一个字,向晓的脸便红上一寸。这世上哪有人把说给自己的情话,毫不掩饰地说给旁人听的?即使这位旁人就是从前是讲情话的人,那也不行。
她拧着眉,心下一横:“睡觉。”
一起睡便一起睡,不然倒显得她向晓小家子气。
第4章 只有相思无尽处(四)
向晓难得睡了个好觉,再醒来时,已经临近正午了。
她动动胳膊,手掌心里暖呼呼的,似兜着一只刚足月的小兔子,温热绵软。待她自个儿看清楚了,心弦一颤,触电似的缩回手乖巧放好,霞色从耳后悄悄漫上来。
沈苓仍旧没什么大的动静,向晓敛住呼吸盯了一阵子,见她动动睫毛,呼吸变得不大匀称,懒散着拧了下身子,又睡着了似的。
“没感觉么?”
向晓心虚念叨着,拢了拢睡衣领口迅速溜下床。
且不说旁的,向晓家的暖气实在不给力,加上北京冬月里寒风似刃,两人挤在一处时还好,倘若只剩一个人,便总觉着有冷气灌进去。沈苓动动肩膀,眯着眼怠惰一会子,身子一侧便要往被褥里缩。
向晓叼着个牙刷,悠哉哉靠在门框边,看沈苓做足了懒散姿态,揶揄道:“你在地底下睡了那么多年,怎么比我一个社畜起得还晚啊?”
沈苓转回头,美人筋一抻,慢条斯理地与向晓对上眼。
她穿着向晓的睡衣,袖口稍有些短,搭在被子上,半截胳膊露在外面,不像昨天看起来那么难以接近,开口却仍是民国小姐的腔调:“我晓得你家床大,却不想你的睡相这般差劲。”
“啊?我……”向晓脸上一阵烧红,方才手心儿里的触感似又涌出来了,燥热自心底漫到耳朵,对她装起蒜:“我踹你了么?”
沈苓见她一派天真便没有插话,只抖了抖睫毛,品着他葫芦里的药。
“抢枕头了?”
“抢被子了?”
“还是,我摸你了?”
在她列举到最后一项时,沈苓移动视线,嘴角饶头兴趣地勾了勾,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确认。
向晓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沈苓胸腔起伏一轮,而后翻身下床,一面走一面说:“自大腿至小腹,而后沿着腰间一路往上,方才还……”
“你闭嘴吧!瞎说八道。”向晓乱了分寸,打着糊弄往洗漱间走,留下沈苓一人在卧室,盯着她慌里慌张的背影出神。
“当真是......一点儿都没变。”沈苓收起眼里那一丝微妙,扯了扯被角,往客厅去了。
说来也怪,大约这世上真有什么前生今世因果轮回的缘分,向晓拧着毛巾品了一会儿,竟半点不觉着沈苓的话唐突冒犯,反倒有种阔别良久、再度相逢的感触。
这种感触难说,非得自个儿身临其境地尝过一遍,方知其中滋味。
午饭颇为复杂地摆了一桌子,一对撒了椒盐的翅根,一盒脆脆薯条,两杯加了冰的可乐,还有向晓钟爱的麦辣鸡腿堡。虽说丰盛,却无一出自向晓之手,除了摆盘——算作沈苓帮她教训陈见的答谢。
沈苓只瞧着她张罗,并不着急坐下,抱起手臂斜靠在桌沿上,将方才按住的那一丝微妙复拿出来,堆叠在睫毛上,说:“一桌子珍馐美味皆出旁人之手,未免太敷衍了些?你那时候,可不会这么答谢我。”
好久没吃麦当劳了,向晓心情好,靠在椅背上扬着下巴凑到沈苓面前,歪一歪脑袋问:“那我以前都怎么谢谢你呀?沈小姐?”
沈苓倾身,在她额头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说:“这样。”
……
春日里冻住的河水遭暖风一吹,心潭便漾开了。向晓下意识缩缩脖子,抿着嘴巴弯曲食指放在额头上蹭了蹭。
沈苓嘴唇一碰,却笑了:“你从前吻我时,断不会这般羞怯。”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向晓仍旧起了一浪鸡皮疙瘩。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分明来自旧时代,在向晓的印象里,那个年代的一切都灰扑扑的,可如今比起来,灰扑扑的人好像是她自己。
沈苓踱步坐到餐桌对面,品着向晓收拾表情的动作,分明心里怯了场,却要装作一副牙尖嘴利的模样,掖了掖嘴角道:“我哪里害羞了?只是没想到你们民国人玩儿这么花,吓了一跳而已。”
好一个吓了一跳。
沈苓忽然发觉向晓这姑娘怪得很,不呆亦不笨,浑身机灵劲儿从来只用给自己人,对旁人却成成了皮儿嫩馅儿足的软柿子,任人欺负也不做声。
待摆好了盘,向晓随手将头发挽起来,朝沈苓扬扬下巴:“摆好了,块吃吧,带你见识见识伟大的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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