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而又陷在愧疚的泥泞里,觉得自己当时的语气也不好,说话太重。
转瞬又想自己当初不該那样对淼淼,她和她现在也成了同病相怜,或许这就是某种冥冥之中的因果循环。
......
想来想去,她人已经到了书店。
然而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后,她却被告知,顾泠舟这个暑假压根没有来店里,并且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来。
她不来打工,之后生活费怎么办?
是因为和她吵架,在冷战,所以不来上班吗?
当然不是,顾泠舟从来不是会因为情绪,耽误工作和学习的人。
那就只能有一个原因了,因为店长是她大嫂的朋友。
瞬间,愤怒压过了所有的纠结,俞微在一个半小时后到了顾泠舟家里。
八月,哪怕到了下午,空气仍旧被热的扭曲,热浪烘幹了脚下的土地,踩上去都带着灼脚的温度。
顾泠舟正在地里锄草。
这些野蛮肆虐的东西实在可恶,种子一落,根系不声不响就在地里落了家。
落了家也就算了,要抢占农田的营养也算了,就静悄悄的,反正土地之下,人也瞧不见,可它还偏偏不知死活地,非得露出个头,让人知道它长在这里。
那还不得赶紧拔除?
单单拔出也是要很快长回来的,除非连根翻出来,亮着根毛,由着堂堂天光晾晒,才能死的彻底。
俞微跟着村里的小孩儿一路找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顾泠舟穿着长袖长裤,带着草帽,在地里挥舞着锄头,翻土中耕的模样。
天气实在是热,锄头挥舞的幅度不大,几乎贴着地,然而顾泠舟的动作相当熟练,锄头灵活地绕着庄稼翻开土地,配上那副没什么表情的臉,和她计算磁场受力时的表情也差不了多少。
俞微迎上去质问她,为什么不去上班。
顾泠舟抬起头,臉上是被晒懵了的茫然,之后才流露出一点惊讶,低着头,很平淡的说:“家里有农活,走不开。”
语气太平静了,以至于俞微分不清这是平淡的陈述事实,还是冷漠地宣告冷战继续的讯号。
她只能站在旁边高隆的田埂上——像被架了起来,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不说话不是,说话...难道要在这田间地头接着大吵一架吗?
俞微还没从自己比不上古霖的阴影里走出来,心里仍然愧疚着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我恨死你”,现在看到顾泠舟的平静,她没有被感染,没有静下心来,只觉得自己快疯了。
——她倒是宁可顾泠舟在这里和她大吵一架!
也好过这样平淡、冷漠的,好像自己那天所有的话,对她来讲无关紧要一样。
俞微眼眶发酸,但没能流出眼泪,天气实在太热,还没等泪水流出眼眶,就被烤幹。
俞微只剩了一腔烧燃的火气无处发泄,于是狠狠揪着旁边的草丛泄愤。
地里的水也被烤干了,土地松松散散,一扯就扯出一大片干散的土块,连着旁边隐蔽的虫洞也被牵连,坍塌了一片。
俞微看见几只...几条像是蜈蚣那样的虫子,长着两排的脚,从土里爬出来。
俞微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短促的惊叫一声,连忙后退着躲开,结果在拐角的地方踩了个空。
这边田埂旁边就是排水沟,田埂修的高,但再高,也就十几厘米的高度差。
有些人从小学不会自行车,抛开方向感差之外,平衡能力也欠佳。
加上平时摔惯了,这会儿脚步不稳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高度不高,挣扎一下,不至于摔倒,而是想着还好田埂旁边有一片草,摔上去应该不会太痛...
但俞微还有一点自我保护意识的。
——俞微在摔下去之前,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脸。
顾泠舟简直无语到没话讲,她垫在俞微屁股底下那只脚抬了抬,“还不起?”
俞微把手拿开,火气就被那一脚给垫没了。
之后她安静呆在旁边的小路上,手里没再糟蹋花花草草,等顾泠舟把那亩地翻完,跟她回家。
顾泠舟给俞微找了套自己的短袖短裤,让她先换上。
俞微换下来裙子才发现,后面有一大片又绿又黑的污渍。
“现在天气热,洗完一个小时就能干,不耽误你回家。”
顾泠舟说完,拿着那条脏裙子出去,进了另外一间屋子。
撩开裤腿,能看见脚踝上面,左腿靠外的部分,有一片半干的血迹。
血迹沾着裤腿,扯开的时候又有血液渗透出来,甚至一直顺着袜子,流到了鞋子里。
顾泠舟拿了条毛巾把血擦干净,露出一条三寸长的伤口。
是刚刚被锄头划伤的,顾泠舟翻箱倒柜找出几张创口贴,竖着贴了一排,这才端了碗水,放进屋里晾着。
期间,俞微的目光一直悄悄跟着她。
顾泠舟被她盯得绷不住,差点笑出声。
诚然,对于上次的争执,她并没觉得和平时的拌嘴,有什么不不一样。
这件事在顾泠舟眼里,自始至终都没上升过什么道德、什么底线的程度。
俞微自以为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的那句“我恨死你了”,其实,伤害最深的,自始至终都只有她自己而已。
毕竟托家里的福,顾泠舟早早领悟到了行为和言语并不同步这个道理。
先前她爷爷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她爸妈回过家里一趟,东推西扯之后,顾泠舟和他们大吵了一架。
吵到最后,顾泠舟拿出自己最耿耿于怀的名字,向他们讨要说法。
得来的回答,是全盘的否认。
他们说完全没有这回事,不存在什么,“冷”字多一点水,把她这艘小舟送走的说法,这都是她听村里的闲人瞎扯。
说他们给她起的名字,原本是冷月,是她爸在一本地摊小说上看到的,觉得这名字好听,没想到写的太潦草,登记处那边的人搞错了。
他们说对几个孩子的感情都是一样的,毕竟天底下哪有父母不爱自己孩子,把她留下来只是情况所迫,问她不体谅父母的不容易,为什么还要指责父母?这是不孝,说她简直不配做人子女...
顾泠舟那时候就明白了,他们口里的爱,就像是...一件名不副实的伪劣产品。
真的爱她,为什么只把她留在家里,为什么不让大哥和妹妹退学,为什么让自己在家里照顾生病的老人,为什么只要她体谅?
挂羊头,卖狗肉而已。
同样的,俞微那句恨,她也找不到任何可依托的凭证。
那是顾泠舟明白的第二个道理。
当真正的爱已经落在行为里,哪怕口口声声说恨,自己也是可以看成一个玩笑,当成一时气话,知道她口不由心的。
毕竟,她又不是傻子。
但要说一场争执下来,心里半点没有反应也是不可能的。
只是各有各的伤法,俞微受伤自己比不上古霖,顾泠舟则伤怀,她只把自己看成和洛淼那样的朋友。
前者是惊闻噩耗,波涛汹涌。
后者...早有预料,百忍成钢。
顾泠舟慢出了口气,就着碗喝完了剩下的水,起身去院子里洗衣服。
家里有井,顾泠舟端着大盆,守在出水口坐。
俞微一点一点挪出来,坐在压水的手柄边,和顾泠舟半臂的距离,看她搓自己那件橘黄色的长裙。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也没提上次的事。
顾泠舟洗完一轮,坐直了,看着俞微压着上半身的重量在压水。
她看得好笑,但很莫名的,忽然就想起,在她眼里,自己和洛淼是一样的人。
嘴角收住了,心情却一路沉到了地底深处,沉着、沉着,然后被底下的火焰蹿出一阵透顶的烦躁。
烦!烦死了!烦透了!
她也想恨俞微,恨自己为什么要认识俞微。
如果她们不认识的话,如果面前是一个不认识的人,自己和她坦诚相对,在浴室里洗澡;给她洗内裤;给她穿自己的衣服;喝她喝剩下的水;吃她吃剩的蛋糕...她就算是蠢透了,也该明白自己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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