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霈休听得心绪复杂,思索半晌,忽地笑道:“大师,我有个法子,就不知大师之后有没有什么打算?”
无尘急道:“能有何打算,如今对头死了,和尚只管人走到哪,酒便喝到哪,今日抓到你这臭丫头,眼下拿到银子才是要紧事,你就说如何把银子给和尚?”
蔡霈休却听闻无尘当年是因破戒被人赶出寺庙,见他说对头已不在世上,许是那寺里的高僧圆寂了,道:“既如此,大师且先让我进天衍宫察看一番,过几日晚辈会去一趟兴州城,大师可先去城里等候,到时必将四千两白银奉上。”
无尘细细一想,皱眉道:“这不成,谁知你之后不会又生变故?在拿到银子前,和尚可得跟着你。”蔡霈休一愣,道:“大师当真要跟着晚辈?”
无尘拔塞饮下一口酒,喝到一半,拿手拍了拍,却是腹中一空,叹道:“遇到你这丫头,和尚的酒也喝完了,我知你不似看着那般简单,和尚在这世上唯爱两物,一是钱,二是酒,如今酒没了,这钱你却还欠着,可不得把你看紧了?”
蔡霈休不觉莞尔,行礼道:“这银钱晚辈绝不抵赖。”
两人直往东进入山谷,无尘将酒壶系在腰间,蔡霈休走在前,眼见小径上堆满尸骸,神色凝重,先前的痛楚又爬上心头,就听身后的无尘啐道:“这世道,好人真不长命。”
蔡霈休默不做声,转了个弯,却见那下方十二根巨石柱倒在路上,到处都是烈火烧灼留下的痕迹,原本此处还有一条河流,而今河床却已干涸,不免惊道:“这河水两年不到便已断了?”往前一瞧,那架大风车也不见踪影。
无尘看了看河床,疑惑道:“若是河水慢慢减少,这河床也应是不断缩小,看这模样,更像是被吸干了。”
吸?蔡霈休愣道:“水龙吟?”话音一落,展开轻功,瞬时奔出丈远。无尘只见她沿河床往山上急去,身影越来越小,还神叫道:“臭丫头,等等和尚!”忙运功追赶。
蔡霈休体内真气运转至极,狂奔数里,行过崎岖山路,踏着嶙峋山石绕过天衍宫主殿,扑入阴暗密林,即使胸口刺痛难忍,全身肌骨好似撕裂一般,也浑然不顾。
耳边水声愈来愈大,出了密林,蔡霈休已是筋疲力尽,张嘴喘息不止,只觉嗓子里火烧火燎,定睛望向声响处,身躯一颤,惊怔良久。
无尘从后追来,正欲开口,看着眼见景象亦是大睁双目,半晌才道:“真乃鬼斧神工。”
但见数百风车架在水上,这些风车大小不一,最小的也有数丈之宽,那最大一架悬空挂在正中,各风车依规律排布,首尾相承,瀑布冲击而下,使最大一架风车得以回转,再驭使其他风车转动,引落下水流尽往一个洞口灌去。
蔡霈休缓缓走到水边,正待俯身取水,却听这滔滔水声下,有一阵细微声响夹杂其中,方捧水喝下,就见无尘跳到洞口处,往潭边一捞,竟是扯出一条锁链,便听嘎嘎声响,那山洞内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蔡霈休脸上一惊,叫道:“大师快将铁链放下!”无尘依言松了铁链,又听一阵轰响,那洞口上落下不少碎石。
无尘一半身子探入洞中,仰头看去,登时退出,朝蔡霈休喊道:“那上面有一个铁闸。”
蔡霈休闻言,噗通钻进水中,游到寒潭底部,却见下方无数铁链游走,这铁链却是自风车连接到山洞内。蔡霈休浮出水面,抹掉脸上水迹,妆容随之带下,露出本来样貌。
无尘坐在洞口,见她模样,淡笑道:“这才像样,忒乖一个女娃,偏要扮丑。”蔡霈休爬到岸上,拧着湿衣,听他一言,不觉叹道:“乱世之下,有一副好皮囊可不是喜事,尤其是女子。”
无尘皱了皱眉,若有所悟,起身道:“你下去可看到了什么?”蔡霈休指着风车道:“那洞中有机关与这风车相连,大师方才拿出的只是其中一条锁链,若我猜想无错,这风车要是遭到破坏,抑或停止周转,那洞中的铁闸就将落下,只怕再难从外面打开。”
蔡霈休忖道:“当时新济军中因是有人看出此机关构造,是故没有破坏这些风车,若如此,这也许就是天衍宫留下的退路,阿熙是不是也随其他人从这里走了,可为何新济无人看守在此?”
沉思间,无尘进入洞中,却又很快折回,对蔡霈休摇头道:“和尚看了,再往前是一条死路。”
蔡霈休疑惑不解,待她踏水走进洞中,只见石壁上生满杂草,确是无路可走。“难道我想错了?倘若水龙吟不是退路,那打开机关又有何用处?”
蔡霈休搜索半晌,直到真不见任何机括、密道,但觉万念俱灰,反身出了山洞,独自坐在潭边,望着嘎吱风车怔怔出神。
无尘吹着寒风,见天际染成墨色,不多时,片片鹅毛大雪飘落,转眼瞧蔡霈休发梢往下滴着水珠,整个人便如一具石像,全不见一点生气,不由叹道:“世间事十有八九不如人意,这宫中可是有你的亲友?事已至此,不如看开些。常言道,开心是一日……”
无尘正自劝慰,忽见蔡霈休双手覆面,身躯不住颤抖,哑声道:“她,她才十六岁,怎么会死呢?怎么会死呢?”说着眼泪从掌中流下。
无尘只觉她哭得凄凉,蓦地滑过一个可怕念头,忙道:“你可不能去寻死。”蔡霈休缓缓将手放下,身子一动,落到对岸,轻声道:“我还欠大师银两,我们现下便动身去兴州城,总不会让大师白跑一趟。”
无尘听得一呆,叫道:“和尚不是这个意思。”却也发足追上去,开口道:“你银子要给,可这命也只有一条,和尚请你喝酒成不?”蔡霈休叹道:“我也不是容易轻生的人。”夹着狂风大雪,两人声音渐远。
蔡霈休出谷牵了马,神色冷然,与无尘心不在焉地聊着,才走数里,就见前方一队人马疾驰而过。蔡霈休盯着行在后方的几人,秀眉微蹙,心道:“那不是之前在城中遇见的人吗?”
却见一匹马后绑着一名女子,正是在茶社前被抓的那个妇人,他们难道没能逃走?蔡霈休正自思索,忽听无尘道:“往那边去是新济军扎在城外的营地。”
“大师不是说要请我喝酒?”蔡霈休纵身上马,“不知这军营里的酒是何滋味?”无尘一愣,道:“你是说去军营偷酒喝?”
蔡霈休正愁心中怒气无处发泄,冷笑道:“我不光要喝酒,还要大闹一场,大师去不去?”
无尘笑赞道:“你这女娃忒有胆识,这军中的酒和尚还未曾尝过,这酒和尚今日请了。”
第91章 心病难医
大雪连着下了几日,东方见白时,一处农舍早早升起炊烟。到得卯辰交接之际,房门吱呀一声,却见一位女子翻着医书从内走出,那女子穿石青色衣衫,装扮素朴,一双水亮眸子紧盯手中医书,面色沉静,端的清雅秀丽。
那女子抬眼瞧见在院中扫雪的一人,轻轻一笑,道:“戚姨起得这般早,程姨呢?”
戚铃置下扫帚,取铁镐将积雪装进簸箕,手上不停道:“我见这雪堆得太厚,再不清理只怕走不了路,正好等下取些干净的存放,平日也能泡茶喝。程忆在厨房呢,你身子好些了吗?”
“也不是什么大病。”钟柳函摇摇头,走到一侧廊下,火炉上熬了药,一名弟子正认真看守。那弟子见她走来,忙起身道:“宫主。”
钟柳函软语道:“这里有我看着,你去用早饭吧。”那弟子迟疑片刻,又见钟柳函笑着说道:“去吧。”当下放了蒲扇,往厨房跑去。
拿书拨散雾气,钟柳函取了一侧的粗布,将药罐揭开,正待把药倒入碗中,就听戚铃道:“昨夜见你屋中深夜仍亮着灯,还是早些睡为好。”
钟柳函伸手取下另一罐药材,微微蹙眉,道:“左右睡不着,便想多看会儿书。”戚铃默然半晌,也知劝不住她,可心里总放不下,当年钟柳函得知蔡霈休身死消息,吐血昏睡多日,醒后却是完全变了个人,不哭不闹,自个在房中呆坐,也不与人说话。
几人忧心不已,最后还是程忆想了计策,拿着地图去见钟柳函,询问她该如何安置天衍宫众人,那时几人就见钟柳函死气沉沉的脸上出现松动,霎时眼眶泛红,咬紧下唇,扑簌簌落下泪来。
钟柳函身体一天天好转,暂代宫主之位,为躲避新济军搜寻,率众人一路进入深山,在这人烟稀少的村子安家落户。村中原本有人问起,众人拿出事先想好的托辞,只说是战争逃难的流民,村民会去镇上采购物品,知道外面正在打仗,可怜他们无处可去,分了村外的荒地借他们住下。
初时天衍宫众人与村民交集不多,某日村中有人昏倒在田里,恰好济世堂弟子从旁经过,一番施针,将人救醒,那人一家颇为感激,在村中口口相传,一时间,大家便知他们中有不少医生,之后村里谁家有个什么病痛都会来寻求帮助。眼看来寻医治病的人逐渐增多,钟柳函思虑许久,索性在村子不远处开设医馆,平日由济世堂弟子轮流诊察,必要时也会去村民家中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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