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朝廷命官,本不应参与到妄议皇族的讨论中。可是听到这里,陆询舟却情不自禁地问道:“此地距离燕藩有几千里,人云亦云,万一是谣言呢?”
“千真万确!我和夫君过去在燕藩生活,那燕王当真是鱼肉百姓。”
说到这,那激动的妇人眼角处竟有了些晶亮。
“我和夫君刚结婚时,朝廷共分口授田八十亩,永业田二十亩[五],他每天在外种桑植麻,我负责在家中纺织布帛。燕王当时常年在京,燕藩又不受朝廷管辖,久而久之燕藩的官员愈发肆无忌惮。”
妇人的声音大了些,吸引了周遭食客们的目光,按理来说,作为一名合格的臣子,陆询舟应该立马阻止妇人的诉苦——关于对燕王的控诉。但她没有,只是示意她降低音量。
“我不想在藏着掖着了,让那县令狗官抓了我又如何?”
那娘子骤然提高了音量。
酒楼内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这些官员们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而我生了四个孩子,我们生活无疑雪上加霜。那时有个同乡的商人在长安做生意,他向来心善,不忍乡里乡亲们的再受贪官压榨,于是去拜访了当时还是侍御史[六]的卿相——你们知道的,这位青天早年就以刚正不阿出名。那时是乾恩八年,听说卿相上书弹劾燕王最后却被投入诏狱,被酷吏严刑拷打,若非当年有大长公主殿下和太学、国子监的师生们联合上书求情,她怕是要丢了性命。”
阿娘居然还有这般陈年往事,陆询舟不可思议,她从未听母亲或者他人提过。不过也对,这种事提不得,沉默与遗忘从来都是最好的方法。
“那之后又过了三年,我与家人们终于受不了这些狗官们的压迫,于是变卖家产,又找亲戚们东拼西凑,然后举家逃到吴中,用这些积蓄通关节转了户籍。”
“虽然这里的情况的确是比燕藩好,但百姓们,不,应该是我们农民的生活仍然是极苦的。”
“官员们沿用旧制进行敲诈勒索,为了加官进爵,不分冬春地搜刮钱财。丝织的绢帛还没有成匹,蚕茧缫出的丝还未满一斤。里胥就来催逼我们缴税了,并声明不许任何人怠慢延迟。我昨日带上新出生的第六女出门,而夫君和儿子们尚在田地中干活,我们因去补缴尚未纳完的税金,得以有机会看到官库里的情况。库中丝织品堆积得比我们一年收货的麦子还要多,比我身长七尺夫君还要高。低头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缊袍敝衣,满心满眼的难受都不是能用‘悲伤’可以概括的呀!”[七]
妇人说完她不幸的经历,四周已经围满了乌泱泱的人群。陆询舟环顾四周,看客们当中有贩夫走卒、游冶恶少、清客帮闲、傒僮走空、商人贾者、良女娼妓等等三教九流之辈,他们脸上的神情各异,讥讽、同情、麻木、无奈、不屑、惊讶,然而更多的是看戏的神情。
似乎从古至今,苍生皆苦。无论王朝兴衰与否,痛苦的永远都是百姓。何况如今明主在位,时逢太平盛世,苍生却已如那妇人所述辛苦成这样,那便很难想象当一个王朝没落时,人民又是怎样一番疾苦?
烈日之下,大汗淋漓的农民们用锄头挖开大地干燥的皮肤,同时大地也在剖开他们的皮肤,看见血肉之下藏在身体里鲜血淋漓的枷锁。
脑海中响起熟悉的声音。
“陛下是与卿大夫治理天下,而非黎民百姓。”
对陆询舟说话的女人,是天家的嫡女和当朝户部尚书,享有正一品爵位和正三品官职的禄粮的同时还坐拥一万户的食邑。
她自幼长于深宫,年幼的她念书时学的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类的道理,可她又享受着锦衣玉食,身边的所有人都告诉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这种环境下,她明白了要如何去收拢民心和善待人民,却永远也无法真正学会去同情底层的百姓。
正如那些权贵们奢侈悠然的生活:春季买牡丹是时下兴起的潮流,夏季待在华屋中乘凉时批改处理众生疾苦的公文,秋季坐等封地上缴的税粮,冬季又在赏雪的兴致中开办奢侈的宴席。
然而——
“春季一丛红牡丹的价钱,抵得上十户中等人家一年的税赋;夏季大旱,望着炎炎烈日焦田野,农夫内心如汤煮;秋季乡里又回荡着里胥征税的怒吼;冬季阌乡的牢狱,里面有冻死的冤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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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被谋杀,地平线上那些蘸满鲜血的云霞就是证据。明月与星河皆为凶手,他们慌张又匆忙地将漆黑的夜幕铺满苍穹,掩盖落日死亡的血迹。
屠肆中常来女子凄厉尖叫,茅舍中农民夫妇们担忧着这个季度的徭役,大街上的贩夫走卒赶在宵禁前收摊,穷庐里的寒士悬灯苦读……
封建王朝的历史是繁华与血腥杂糅在一起的。屠龙者终成恶龙,削以败寇的白骨为笔,蘸以人民的鲜血为墨,在众生的皮肉之上,书下歌颂胜利者的千秋褒文。
我只是个愚人,无意跨越了阶级,窥见了这个时代的漏洞。
百姓吃人,权贵也吃人。
我是吃人的人。
有了两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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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升十一年,八月晦日。李琼枝率精骑一万,于幽州成功突袭辽军,辽军主将赫连金若毫无防备,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此战被称作“幽州之战”,其间御北军歼灭辽军十万人左右,堪称是历史上以少胜多的典范。
之后李琼枝乘胜追击,夺回檀州,又与属下所领的大部队在此汇合,共同朝辽军败退的方向大力进军。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九]
酉时,明月出山,苍茫云海。
李琼枝下令军队今夜在望都城郊驻扎,同时约法三章,以禁止士兵伤害望都百姓的任何利益。
违者,斩立决
夜深千帐灯,郊外的篝火密密麻麻,远远望去,让人想起当年隋帝夜游放出的无数照夜清。
士兵们情绪高昂,麾下分炙,饮酒高歌,用官话唱着悠远的古调: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偌大的主帐内,军中大将们也在杯酒喧哗。
打开一坛兰陵美酒,李琼枝豪爽地将其尽倾喉中。
帐中的优伶唱着燕赵之地的慷慨悲歌,座下的几个将领大口大口的喝酒吃肉。
主帐入口处的门帘突然被掀开,一军中信使风尘仆仆来报,李琼枝用手腕擦了擦嘴角边的酒液,让众将们的宴会继续,自己则单独跟着那位信使去了自己的幄帐。
明亮的火光中,李琼枝讶异了一瞬:李玱居然要来军中慰问。
但她随即又平静下来。
她知道这肯定与太子和桑桑的权力之争有关。
拇指与食指捏紧那封传报的边缘,李都护闭目,回味起出征之日那个她没有得到的拥抱。
李安衾,你真是好狠的心。
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会义无反顾地倒向你这边。
你知道吗?燕地的落日是落寞的,我孑然看着落日,总是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些日子。
父王说与心爱的人一起看完一百次落日就可以白头偕老,于是我悄悄地与年少的你在长安的大明宫看了九十九次落日,那最后一次的遗憾犹如你始终不会迈出的那一步。
你不要我以后,我曾在塞北无数次梦见你。梦见我们一起看了那最后一次落日,我们终于互诉了心中的衷情。
梦中莫名的香气,快要抓住的光晕。
你诠释得刚刚好,若即若离。[十]
醒来后,我总是失眠。于是给你写信成了我在夜间倾诉孤独的唯一方法。
我从不敢将它们寄到长安,只敢一张一张地小心翼翼收藏好,再藏进箱中。有时我悄悄地打开我的秘密之箱,那一张张已经开始泛黄的信纸上似乎还残留着几丝属于边塞的味道,是黄埃散漫的尘土味,亦是刀光剑影的血腥气。
书信的字迹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但是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脉通其隔行。流露出浑然天成、不经雕琢的旷世气息。
我想你时,总是在那些信纸上随着想法胡写些什么,见笑了。
昨夜认真地将书信又读了一遍。
信上的东西,大多是我对塞北的热烈和对你小心的爱融合在一起的产物
是快走踏清秋的恣意潇洒,亦是金戈铁马的豪情壮志;是白骨无人收的肃杀悲凉,亦是长烟落日的孤独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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