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天然倚在床头,睫羽垂着。墙板那样薄,她乌浓的发蹭在上面,若程巷此时躺在自己床上,便会听见落雨般的声音。
不是窗外盛夏的滂沱,陶天然乌发蹭着墙板的声音,是蚕噬桑叶的春日细响。
她没像程巷梦里那样穿一条吊带睡裙,她的丝缎睡衣的确是长袖长裤,月白色,好端端、严谨谨的套在身上。
只是指间捉一只红酒杯,清孱的腕子从袖口露出来。和她搭在床尾的脚腕一样,让人很想握一握。
程巷又轻滚一下咽喉:“喝多了?”
陶天然眯了眯眼:“没有。”
光线不匀,空气里是浸住人手脚的团团雨气。双眼适应了黑暗以后,陶天然得以打量走入的程巷。
洗过澡,穿泰式的吊带小衫和包臀牛仔裤,紧致裹着纤窈的曲线,一头将干未干的长发披散着。
皮肤上的水汽让人疑心,是不是洗完澡后,她根本就挑着上翘的猫眼走神、没用浴巾仔细擦干过。可也是这样的水汽,让她生动若一朵上了夜露的玫瑰。
程巷知道陶天然在打量她。
她轻轻的呼吸,感到一粒水珠顺着胸前沟壑、滑落进吊带衫里去。
是汗,还是凝在皮肤上的水汽。
陶天然的视线如她指间那支墨蓝的钢笔,落在人身上有描摹之感。
程巷指尖虚点一点椅背上那件白衬衫:“是这件吗?”
“嗯。”陶天然扬腕,抿一口酒。
“明天还要录节目。”程巷提醒。
“我不会喝多。”
“失眠?”
“嗯?”
“看陶老师有些嗜酒的样子。”
“只是无聊。”
“哦。”程巷点头,摘过那件衬衫扬了扬手:“谢谢。”
陶天然视线落在她眨动的睫上。
昨晚那隐忍克制的喘息,又响在程巷耳边。程巷忽地想:陶天然也有欲望么?
尽管她以前常同秦子荞开玩笑,说陶天然做起那种事好像一个渣攻,不主动、不拒绝。
雨气飘在两人之间,好似皮肤都蒙一层滑腻。
程巷垂眸去看陶天然冷白的脚踝,如果此时她捉上去的话,陶天然会拒绝她么?
如果她对陶天然做她从前不敢做的事呢?
她的指尖蜷了蜷,开口问:“陶老师说我似曾相识,这是什么意思?”
陶天然轻转手腕,清浅酒液跟着晃荡:“意思就是,你有些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又不那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前女友啊?”程巷勾唇笑了。
一手拎着陶天然的白衬衫,另只手臂打横抱在腰间,腿抵在写字桌边:“陶老师还没说起过,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程巷能明显感觉到,陶天然对她的态度,经历过关注、回避、再靠近。
陶天然的这些转变里,哪些是因为她像程巷?哪些是因为她不那么像程巷?
她想听这答案。
又不敢听这答案。
陶天然应该能感到她的视线,有点越过礼貌界线的落在自己脚腕。纤瘦的脚腕转了转,这时忽然有人冲出走廊来喊:“Shianne!”
那样的音节总让程巷心一抖,总想起以前人人唤她:“巷子!”
是她先怂,跟陶天然说:“她们叫我,我先走。”
陶天然:“嗯。”
匆匆走出陶天然房间,先回隔壁放了衬衫,才走到餐厅去加入众人。
一条长案桌零零散散插着蜡烛,两只鸳鸯锅吃得差不多了,只有素菜盘里剩下藕片和笋,有人抱着吉他唱民谣。
程巷笑道:“都没菜了叫我来干嘛?”
邹恬:“怕你无聊啊,又停电。陶老师真不来么?”
“应该是。”
“她在干嘛?”
“……不知道。”假话。
抱吉他的设计师唱着“你嘴角向下的时候很美”,老得不像话的歌。可程巷方才看不清陶天然的唇,只看她脚踝。
邹恬问:“你很热?”
“嗯?”
“出了好多汗。”
“闷。”程巷一手探入自己浓密的发间,托住后颈:“下过雨就好了。”
******
翌日,第二轮正式开始录制。
程巷穿上陶天然的白衬衫,走出房间,恰遇上陶天然出门。
陶天然的白衬衫都大同小异,挺阔简约,裁剪精良。不过落在她自己身上是往里收的禁,落在程巷身上是往外放的妩。
截然不同的风情。
设计师们先集中碰头。有人瞥见程巷的衬衫:“不是你风格啊。”
程巷怕支支吾吾招来更多起哄:“我送洗的衣服取不回来,找陶老师借的。”
说完阖了阖眼,听众人如她料想一般拖长语调:
“喔——你跟陶老师真熟!”
熟倒谈不上。
只是衬衫若人第二层肌肤,贴住她毛孔,让人想起那夜陶天然x延绵的喘息。
昨晚那根隐隐绷紧的弦,似吊在程巷后颈。
瞟一眼坐她侧边的陶天然,翻着本图册,一张面孔仍是清寒。
见程巷看她,抬眸:“怎么?”
程巷摇摇头:“没怎么。”
分组讨论开始,仍是先前的小小会议室,陶天然问程巷:“有什么想法?”
“还是我提?”
“如果你有想法的话。”
程巷笑笑:“如果说初见是欲,私奔在我看来反倒是纯。”
说起私奔,人人想到红拂夜奔,文君挑琴,都是旖旎而靡靡的联想。程巷却在看到这命题的一刹,想起高中之时。
学校组织在礼堂看电影,难得的素质教育之夜,观摩《泰坦尼克号》,学习面对死亡的风度与泰然。
虽是老得不能再老的电影,但,你懂的。
直到某一经典场景过,男生们叫嚷起来:“怎么是阉割版啊!”
正是一阵闹哄中,程巷瞥见陶天然悄然离开座位。
本以为她要去洗手间,却见她独自往外走去。
程巷想了想,跟出去。
陶天然一路走,绕到礼堂背后。这里种一排早园竹,盛夏翠碧,夜风拂过似有沙沙的雨,落在近前的台阶上。
陶天然走过去,坐上竹影掩映的倒数第二阶。
程巷犹豫了下,摸出手机悄悄给秦子荞打电话:“你给我打个电话过来。”
“?”秦子荞:“你不是正在给我打吗?”
“噢,”程巷觉得自己傻了:“那你假装跟我聊天。”
“聊什么?”
“随便。”
“你妈做的酱肘子挺好吃的,我想吃了。”
“……聊点浪漫的。”
“哈?”秦子荞想了想:“今晚上月亮真圆呐。”
程巷走到陶天然身后,想了想,压低声对电话里道一句:“待会儿再说。”
便把电话挂了。
走到陶天然身边,陶天然抬眸,程巷皱皱鼻尖,扬唇:“本想假装一边打电话一边不小心走到这里来的,想想还是不演了。”
她问陶天然:“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嗯,透口气。”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么?”
“为什么这么问?”
程巷蹦下两级台阶,站到竹林的泥土地里,蹲下,抱住自己的双膝向上仰视陶天然,下巴搁在自己交叠的小臂上:“也想过这样跟你出来,会不会让你觉得有点烦。不过如果你真有什么不开心的,而我没问你,我会后悔。”
陶天然冷薄的眼皮永远自带疏淡感。
程巷咧嘴一笑:“而且我有私心啊!如果你真的不开心而我恰好出现的话,你会不会被我打动啊,嗬嗬嗬嗬。”
“那我是有不开心的事比较好,还是没有不开心的事比较好?”
程巷微一怔。
如果让她选的话:“那还是没有不开心的事比较好吧。”
陶天然清淡压压下颌:“嗯,没什么不开心的。”
程巷有点尴尬,扯扯校服站起来:“那我先回礼堂去了。”
陶天然突然开口:“没有不开心的不行么?”
“什么?”程巷意外。
“没什么不开心的,也没什么开心的,只是无聊。”陶天然问:“这样不行么?”
“也不是说不行。”程巷重新蹲下来,仰起脸来看陶天然。
“你呢?”
“我什么。”
“课间总听见你在教室里笑,有次跟你朋友吵架,还哭了。”
“……”程巷挠挠头:“很吵是吧?”
“有那么多开心的事么?也有那么多不开心的事么?”
“呃,对我来说……”程巷简直不知如何回答。
“为什么你是这样?”陶天然问。
“我也不知道哇。”程巷眨了眨眼:“我妈就这样吧,家长里短的。”
陶天然垂眸看着蹲在她眼前的女孩。
骨量纤纤,抱住自己双膝蹲着像棵小小的植物。五官体量小,只一对琥珀色的眼瞳格外显大,睫纤而浓,在眼睑上扑扇扑扇,像植物对这世界探出毛茸茸的触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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