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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平城_树莓的黑暗意志【完结】(10)

  天光透着云母片将桌上宫灯的影子拖曳得老长。

  “阿耆尼,孤做完今日的课业了!”拓跋聿嬉笑地将笔一搁,僵直的肩膀骤然松下,手臂顿时酸麻。

  冯初察觉她不适,上前替她揉捏起来。

  “阿耆尼,练字真的好累,”

  拓跋聿的小脸苦哈哈,黑白分明的眼中倒映着冯初的身形,当中还夹杂着几丝憧憬。

  “孤何时能写得好看?就同阿耆尼一般。”

  “殿下日日勤勉,相信不久便会超过臣的。”

  才不会呢......

  拓跋聿瞧着温柔替自己揉捏手腕的冯初,耳后放烫,她已然开蒙,宫中大大小小的风声她也多有耳闻。

  冯初之才,时人比之王粲。

  若冯初是个男儿郎,怕是早已赐官封爵,即便是女子,有太后作靠山,保不准亦能大放异彩。

  哪里会在宫中,囿在她身侧,做一侍读呢?

  年幼的拓跋聿尚未被忠义孝悌塞了满脑,唯怀着最为朴素的念想——

  她觉着是自个儿耽误了冯初,暗自发誓,要对冯初好些、再好些。

  她知晓冯初为了自己的课业操碎了心,故而不敢怠慢分毫,每日用心,只希望冯初不必劳心。

  “殿下,小娘子,太后处来传信,陛下回都了,令殿下与百官前往端门迎接。”

  李拂音自门前匆匆而入,这消息显然是急报——

  拓跋弭亲征,原本定于下月回都,怎么今日就回了?

  平白早了半个月,明眼人都晓得其中有蹊跷。

  “拂音,给殿下更衣。”

  冯初理着案前纸卷,心中蓦然一突,只觉着这六月艳阳天,酝酿着一场瓢泼大雨。

  皇帝的仪仗自端门外缓缓而现,旌旗长槊林立,六匹纯色高头骏马拉着拓跋弭的车辇在文武百官前停驻。

  山呼万岁后,众人却惊愕地发觉拓跋弭的虚弱。

  即便他面上还勉力维持着一国之君的风仪,苍白的唇与周遭格外警醒的侍从无不传达着陛下有恙的事实。

  未能及冠的皇帝强撑着走到冯芷君面前,目光深处,谁也不知道有什么。

  群臣缄默,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二人相对。

  “哀家早些时候便劝告陛下,君子不立危墙,不宜亲征。”

  “大魏国祚至此百载,朕无过是想以身作则,重整先祖荣光。”

  “陛下可如愿?”

  “朕如愿以偿,太后如愿否?”

  针尖对麦芒。

  冯芷君望着虽然有些狼狈,但意气风发的少年,轻笑让步。

  “黄侃,送陛下前往寝宫歇息,传唤太医。”

  第8章 知罪

  ◎可谁叫那在外的男儿有不少都是有眼无心的活瞎子、治标不治本的庸医!◎

  “给朕下去,滚......”

  拓跋弭由着宫人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扶至床榻,强忍着背后的疮口,指着黄侃。

  这女人,偏要拿伶优来膈应自己!

  拓跋弭亲征自然不是所谓的复先祖荣光,而是在拉拢镇戍军。

  一来可建立军中威望,二来敕勒几部反叛,他需要安抚其余部族。

  冯芷君同他谈起过许多次改革法制,他虽不至于置若罔闻,也诚然兴致不大。

  他并非不知晓国内出现的问题。

  汉人失权,勋贵圈地,良民隐没入坞堡,俘虏充没为贱籍。

  在他看来,只要稳定了军中,朝廷内外便掀不起什么风浪。

  哪怕代价是要他披甲上阵,出生入死。

  “嘶——”

  上药的医倌不慎扯动了他的伤口,叩首求饶,拓跋弭摆摆手,示意他继续。

  他在北讨的途中受了刀伤,为了安定军心、处理军务,没有声张。

  结果在归来的路上伤口恶化,灌满了脓,今日若不是要在冯芷君面前强撑出胜者姿态,他甚至连车辇都下不来。

  几寸长的疮口在闷湿的夏季红肿溃烂,有些骇人。

  医倌们在外间议论纷纷,有说要剜疮刮肉的,有说服饮汤药的,众口纷呈。

  丝毫没顾忌拓跋弭在内间听着都觉得骇人。

  “陛下,太女殿下求见。”

  拓跋聿?

  拓跋弭吃痛地偏头,“聿儿来此作甚......罢了,宣。”

  他在外征战两年有余,在端门时注意力悉数叫冯芷君夺了去,都不曾好好看看他这唯一的女儿。

  身形已经抽长许多的孩童自屏风处转了进来,一举一动都透着温雅。

  没成想,两年不见,聿儿变化这么大。

  拓跋弭的心头涌起一阵亏欠之感,“聿儿长大了......”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福绥安康。”

  她身上还穿着皇储的礼服,厚重的衣物险些要将人压垮,脸颊被外头晒得有些泛红。

  拓跋弭强撑着又翻了个身,不愿让拓跋聿瞧见他身上的疮口。

  她笨拙地给拓跋弭倒上蜜水,喂给他时小心翼翼。

  他有多久没有人这般关怀了?

  拓跋弭有些动容。

  蜜水饮尽,拓跋弭捏了下自家女儿的小脸,吃力地躺倒在床榻上。

  “父皇热否?儿臣为父皇掌扇念书可好?”

  拓跋聿的乖巧懂事出乎了拓跋弭的意料。

  拓跋弭未曾想,不过两年未见,这个当日在他怀中尚无言的孩子,而今乖巧懂事得令人惊诧。

  拓跋弭颔首,他想看看她究竟学了些什么。

  得了准的拓跋聿行至书案附近,示意宫人将案头《国记》取来。

  冯初对外称自己授业太女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儒家典籍,然她过目能颂,只要不留笔墨痕迹,谁又知晓她会教授拓跋聿什么?

  拓跋聿也得以练就了一身记诵本事。

  而今能有机会光明正大读些自己想看的书,拓跋聿欢欣不已。

  她侍坐一旁,字句分明,朗朗而念。

  拓跋聿的书声一起,外头还在相互争噪的太医都不约而同地小了声,越往后,更是直接都闭了嘴。

  拓跋聿花上半个时辰念完了一卷,堪堪停住。

  “这些都是阿耆尼教你的?”

  他问的不仅是识字断句,更是他骤然回都,拓跋聿一人来见他,于床榻前侍奉。

  没成想,拓跋聿竟是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父皇是问识文断字么?若是识文断字,确是阿耆尼夙兴夜寐,教导儿臣。”

  “阿耆尼为儿臣授业《孝经》,‘夫孝,德之本也’,父皇身受疮痛,儿臣前往榻前尽孝,乃天经地义。”

  “哈、哈哈......咳咳——”

  拓跋弭欢欣后剧烈咳了起来,拓跋聿赶紧上前替他抚背,咳嗽牵动了背上伤口,拓跋弭的唇角却不曾放下。

  外头太医们终是议出了个折中的法子,一把胡子的太医令战战兢兢进来,哆哆嗦嗦说要割疮放脓血。

  “聿儿先回去吧。”

  拓跋弭不想让她瞧见那么血腥难堪的场面。

  “我不走,聿儿就在此处,陪着阿耶。”

  拓跋聿跪坐在床榻侧,握住他的手,“父皇纵使怪儿臣违逆,儿臣也认了。”

  拓跋弭自诩在战场上,何种腥风血雨不曾见过?

  蠕蠕人的刀剑划破他的后背时,他都不曾有落泪之感,而今反倒湿了眼眶。

  “好、好,聿儿若是害怕,就将眼闭上。”

  拓跋弭点点头,示意太医令可以动刀。

  拓跋聿紧握着拓跋弭的手心出了一层汗,玛瑙磨制的刀子割去烂肉,伤口处的脓血令人作呕。

  她兀自平静地看着——

  她其实是怕的,可她脑子里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冯初嘱托。

  “陛下乃天下之主,于情理之中殿下都该随侍榻前。”

  百官退散归家时,冯初将拓跋聿带至僻静处,“他是君父,天下人的生死荣辱,都与他干系。”

  包括拓跋聿的储君之位。

  她需要让拓跋弭看见拓跋聿的价值,看见拓跋聿的才干,动摇他心头还是希望来日降下皇子,褫夺拓跋聿太女之位的想法。

  显然,拓跋聿听明白了。

  烈酒倒在绢布上,盖在疮口里,拓跋弭本就苍白的脸上登时激出一层冷汗,却还要扯出笑容。

  能与冯芷君争权的皇帝,身上大抵也会带着几分狠劲。

  “阿耆尼待你——嘶,这般用心?”

  望着自家女儿担忧的目光,他蓦然想起那位被赐死的李昭仪。

  也是有这么双温润清澈的眼眸。

  太后为了自己的男宠赐死了她,赐死了拓跋聿的阿娘。

  而冯初可是太后捧在手心里的亲侄女。

  她待聿儿好,定是别有用心!

  拓跋弭原本让冯初来做侍读,为的就是避免太后还要将人塞入朝堂——

  他已经立了个女儿作皇储,难道还能拦住太后要将冯家的女子都给塞入朝堂不成?

  真真是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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