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绝望开始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朝闻道看着对面沉默的陆询舟,看着面罩后那人紧抿的薄唇,她忽然轻笑了一下。
“陆询舟,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
陆询舟抬眼看向她,眼神带着一丝询问。
“算了,留个悬念,能活着出去我就说。”
朝闻道忽地又摆摆手,靠着墙壁静静地阖上眸字,呼吸起防护服内已经有些浑浊的空气。
臭陆询舟。
你不知道,我好嫉妒你。
可我又多么希望,你至死都不会知道这件事情。
在黑暗狭小的空间里,周遭的高温环境朝闻道昏昏欲睡,思绪陷入无边混沌,她仿佛再次置身于少年时代盛夏林间的某个午后。
这就是宿命吧。
她本就是大山之女,即便她离开了她的山,远隔着千山万水,她依旧也能像鸟一样,飞回大山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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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于广西十万大山里的一个穷旮旯,在很多年里,我天真地以为世上最富裕的地方就是在我们村二十里外的县城,实际二零年以前,那里始终是全国特级贫困县。
这里是一片人间的贫苦之地,是陆询舟你这个出身优渥家庭的人想象不到的贫苦。这也是个极其落后愚昧的地方,除了重男轻女以外,还有很多你所想不到的苦难在等待女孩们。
我的父亲,朝恩林,他是家里的独生子,一辈子不爱念书,好吃懒做,酗酒成瘾。结婚以前,他凭借是乡里横行霸道的狗畜牲,二十岁那年,家里花两万块从人贩子手中买来一个上海的女大学生,他们叫她“骚烂货”,指望妈妈能生下一个聪明的男孩。
我大姐叫朝招娣,二姐叫朝盼娣,我妈第三胎生的我,我没把,于是气急败坏的朝恩林将刚出生的我用力摔在地上,说要将我埋到后山。
可在我妈的苦苦哀求下,我还是活下来了。
去县里上户口时,我爸遇见了一个新来的工作人员,虽然我们再未谋面,可我知道那是位很好的先生。他在听闻我爸给我取名“朝福娣”后,在上户口时私自将我的名字改成“朝闻道”,朝恩林不识字,户口本上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朝闻道,夕死可矣。
这是一个顶好的名字,尽管他依然在我人生的前十五年里唤我“福娣”,可我很早就从小学老师那里知道,我叫朝闻道,不叫朝福娣,而“朝闻道”这三个字,是我那时认为全世界最好听的名字了。
妈妈生的第四个孩子依然是妹妹,朝恩林并不打算给妹妹取名字,家里的境况越来越差,为了缩减开支,朝恩林那天把我扔到大姐夫家。大姐夫是个瘸子,三十岁仍娶不到妻子,最后用半生积蓄,花了一万五的彩礼买到了我十五岁的大姐当童养媳。
他是个脾气很好的瘸子,我知道买童养媳是不对的,可他对我大姐很好,也经常热情地教我识字,我高中、大学住宿的生活费全是靠他们夫妻二人节衣缩食地攒够的。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大姐夫当年本会是村里乃至县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他生不逢时,又被小人举报,最后因家庭问题被拒绝录取(据说他的爷爷是位问题人物的远房穷亲戚)。
傍晚我回家,朝恩林说,妈妈带着妹妹离家出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明显已经喝得醉醺醺,身上散发着恶心的臭味,说话时语气随意。我瞥见角落的扁担里有把沾血的刀,我们家没牲口。
他们都叫妈妈“骚烂货”,可又有多少人知道,妈妈的真名叫“卫韶兰”,这是也大姐、二姐唯一会写的三个字。
妈妈在外公外婆心中是“韶兰”,但在朝恩林等一众人口中却成了“骚烂”。
朝恩林没见识,他知道女儿读过书彩礼能翻好几倍,于是他为了趁早收彩礼,所以会让我们提前几年去念小学。
山旮旯的穷地方,制度什么卡得都很松,当年朝恩林递了几包烟就让四岁的我念上了小学。
我开始念书时,所有老师都夸奖我的天赋和勤劳,朝恩林开家长会时听了老师们的表扬飘飘欲仙,决定让我读完初中再嫁人,好赚笔大的。
我上到初中时,遇到了一个下乡支教的女老师,她是人生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一位恩师,她叫“郑凡花”。
郑老师曾在课上说过,父母原本给她取名“郑繁花”,可她觉得自己配不上“繁”字,因此在成年以后将“繁”改为“凡”[四]。“凡”也很好,哪怕是野草也有属于自己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平凡中也能闪耀出伟大。
我刚上初中时英语基础极为薄弱,郑老师是我的班主任兼英语老师,她放学后总是主动将班上英语不好的同学留下,给我们一一开小灶。有一天,我回家晚了,没能及时捡够柴火,朝恩林扇了我一巴掌,警告我禁止以念书为由躲懒。
我因为脸被打得红肿,所以不敢去上学,那时我已经有了自尊意识,害怕班上的男生会嘲笑我,也怕在自己喜欢的老师面前露出不堪的一面。
我逃学了,趁着朝恩林翌日去县城办事时,躲在家里不敢去上课。
傍晚,日落西山,炊烟袅袅,我透过房间的窗户,忽然看见家门口那条泥泞崎岖的小路尽头,出现一道骑自行车的靓丽身影。
我知道,我生命中的第一个英雄出现了。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我那时很想哭,仿佛是命中注定,郑老师跨越千山万水来到这块贫瘠之地就是为了带我逃离这场苦难。
郑老师在家等到天黑,等到喝得酩酊大醉的朝恩林回来,她给他做思想工作,他却开起她的黄腔,这让我无地自容,万万没想到,郑老师反手给了那畜牲一记耳光,朝恩林暴怒,却完全打不过在省运会拿过跆拳道冠军(这是我后来知道的)的郑老师,我很确信,被一个女人打得鼻青脸肿绝对是朝恩林这辈子最气愤的事情。
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郑老师的宿舍。期末考后,我不敢回家,所幸那天来接我的是大姐,整个寒假我住在大姐夫家,写完作业就读大姐夫那一箱又一箱的旧书,从《红楼梦》到《鲁迅杂文集》,从《官场现形记》到《活着》,从《绿山墙的安妮》到《战争与和平》,最后我发现了大姐夫压箱底的初高中教科书和个人笔记。
是的,我开始提前自学课本上的内容。
到了初二上学期时,我已经是全校第一了,那时我漂亮的成绩里理科永远是最好的,这要感谢我的理科老师们,他们都是我的恩师。
我初中毕业后,二姐已经外出打工。朝恩林给我物色了一个五十几岁的老男人,为了二十万彩礼,他准备把我卖了,我不想嫁人,经过郑老师和大姐夫妇等多方周(威)旋(胁),朝恩林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放我去念高中。
出乎意料的,我中考考了全县第一,最后得以免去学费,去县城念最好高中。
我念高中时,为了减轻大姐他们的负担,于是开始偷偷在学校里赚钱,我每天放学后挨班收同学们喝完的塑料瓶,私下也代一些生活富裕的同学们写作业,因为假期也住校,所以我还会帮学校的职工干活赚点小费。
在艰苦的高中时代,我一面勤工俭学,一面发奋读书。穷地方能上高中的女生少之又少,加之教育资源匮乏,很多女生理科都不好,我也是那一届唯一一位选理科的女生。我当时憋着一股劲,总觉得:凭什么男生的理科就天生比女生好呢?
我就是要向世人证明,这是个假命题。
于是高中三年,我卯足了劲在学习上下功夫。整整三年间我没失过一次全校第一,我的数理化生单科成绩亦是回回年级第一,我拿最高额的奖学金和贫困生补助,拼尽全力抓住自己唯一的机会,渴望着逃出大山。
二零一三年,6月7日,我迎来了人生迄今为止最重要的转折点。
我现在经常能在互联网上刷到批判中式教育的视频,在评论区看到关于“高考无用”的话语。我并不知道高考对于那些出生于北上广深的孩子是什么样的,我只知道,十六岁的朝闻道在高考前夕深深意识到一件事情:这极有可能是我此生唯一的机会。
6月21日,高考成绩公布。
广西省十五万考生,我位列全省第八十七名,总分651,得以报考上海交通大学的材料科学与工程专业。
我终是逃离了大山,却终身忘不掉,我本是大山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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氧气仅够一个小时了。
陆询舟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向实验室一角。那里有一张覆盖着碎石的工作台,台面上,一台军用加固型笔记本电脑在应急电源的支持下,屏幕幽幽地亮着,显示出基地内网的登录界面。
虽然外部通讯断绝,但部分局域网节点奇迹般地还在运作,只是微弱的信号难以支撑她们发送求救信号。
“你要做什么?”朝闻道看着她的动作,有些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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