氛围不对。
冷静下来的方十一环顾四周,心中只有这句话。
“陛下……”她生怯怯地奏报,“辽东来了军报……”
“说。”
秦玅观的不悦一听声调便能知晓。
“陛下——”方十一垂下脑袋,“瓦格昨日分三路进犯,已为辽东守备军击退。方都督用兵如神,两路阻击,将防线推至了门青关一带。陛下,是大捷啊,大捷!”
她越报越激动,主位上的秦玅观却长久不语,仿佛游离于她起伏的声调之外。
三道视线齐聚一处,除了不知全局的方十一,余下的两人都在刹那间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照着方清露彻底昏迷前递来的信,病重的她自然无法操盘全局,所以这些信令定然是由掌印者发出的,也就是,沈长卿率军起事前已经做好了抗击瓦格的准备,扎在方清露身上也不是什么不可医治的剧毒。
沈长卿的心悬到了极点,耳畔隐约响起了嗡鸣——她在等秦玅观的宣判。
在号为齐土的天地间生存的所有人,拥有的一切都属于她。
向往生,是人之本能。
沈长卿如今一无所有,虽不愿承认,但她始终希冀着,秦玅观能给她一句切实的承诺。
等待良久,主位上传来一声轻似发重鼻息的轻笑。
秦玅观眼底流露出一抹笑意。
方十一满脑疑惑,但紧张的情绪终于有了舒缓,敢抬起些脑袋了。
余光里,沈长卿虽跪着,但挺得笔直的腰杆好似在和陛下作对似的,惊得她打了个寒噤。
良久,秦玅观终于说话了。
“执一道长换了朕一诺。”她低低道,“如今,朕便兑现了。”
沈长卿看向执一,用眼神询问。执一只是垂下眼眸,神色依旧淡漠。
秦玅观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流转,好似看穿了什么。
她缓缓道:“朕恕你死罪。”
阶下的三人当即抬眸。
秦玅观说:“能者,亦或是无德者自然能夺取这至高无上的位置——”
“能者且有德者反倒难得此位。”
沈长卿确实未曾通敌,且猜出了追随她的将领心底最隐秘的心思,知晓他们举事前会通敌求稳,给出了虚假消息,暗中探出瓦格进攻之路,暂时化解了辽东兵力空虚前的危局。
这个位置,在旁人看来诱惑颇多,秦玅观从前同她们一样。
心无大义且有才能者大可倾其所有,将所有的宝都压在谋逆上,可顾念着大义的总是束手束脚。沈长卿败就败在还有良知,还顾念着天下生民。
仅因此条,便愿给她退路,给她东山再起的机会。
“女子当有野心。心有大义,志在四海万邦,不惧险阻,破浪前行。”
秦玅观叩响书案,吐字铿锵,字字砸在听者心头。
“朕巴不得天下女子都有觊觎帝位的野心。”
“朕动过杀心。”她顿了顿,声调有了起伏,像是在质问沈长卿,也像是在敲打她,“你知道为何么?”
沈长卿唇瓣翕动,明白了她的话外音。
她答:“因为,我伤了忠良,弃辽东百姓于不顾。”
“知道就好。”秦玅观唇畔上扬,“朕非圣君,但也绝不是什么不恤下臣,自私自利,不通人情的昏君。”
她一字一顿道:“朕志在良主。”
沈长卿的泪水在顷刻间决堤,喉头已发不出声音,即便能发出,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你是贤能之士,应当为朕所用。”
秦玅观起身走下台阶,麂皮靴停在她面前。
沈长卿抬首,眼前落下秦玅观展平的双手。
秦玅观亲自扶她起身,等到她能同自己平视后,才重新负手,摆出君主的架子。
“你也起来。”她提起脚尖,抵了抵还在装鹌鹑的方十一的膝头。
方十一撇了撇嘴,十分不情愿地起来了——陛下可真是偏心,怎么用沈大人就亲自拉她起来,换成她就踹了两脚叫她自己起身。
她只敢腹诽,眼睛总忍不住在她们身上逗留。
“边上去,该上哪当值上哪当值。”秦玅观说,
方十一嘴角压得更低了,就差把“不情愿”三字写在脸上了。
目送她出了公堂,秦玅观看向执一。
“朕记得,道家有济世之心,乱世下山。”她缓缓道,“时值国家危难,道长有黑衣卿相之能,不若入仕,以全济世之心。”
执一微微躬身以表谦逊:“执一才疏学浅,不堪大用,且陛下已得良助,更经天纬地之能,执一更愿于圣泽庇佑下,远归隐山林。”
秦玅观轻叹息,思忖了片刻才道:“不入仕途,不愿为谋士,如此大才,实在可惜。”
“我志不在此。”执一淡淡道。
“那道长可食人间烟火?”秦玅观问。
执一微怔。
“应当是食的罢。”秦玅观微微一笑,“朕兑了承诺,道长可愿卖我些人情。”
陛下没拿皇帝的架子,谈笑间多了几分亲近,以退为进,劝得执一没有了拒绝的余地。
“吾妻尚陷重围,而我束手无策。”秦玅观眼底多了几分哀戚,“还望道长卖我这个人情。”
执一颔首:“自然。”
第187章
“自然。”执一答。
这是她第二回被“吾妻”打动了。
数月前, 唐笙雨天上山寻她,哀求她为秦玅观医病。她起初并不想与朝廷沾上干系,再者, 再高的医术也敌不过衰败的病躯,她并无绝对的把握。可听得唐笙那一句“我来求您, 是为了病重的妻子”, 她便有所动容,望着来者的泪眼心中就有了酸涩感。
现在,秦玅观对她说:“吾妻身陷重围,而我束手无策。还望道长卖我这个人情。”
秦玅观说得生涩,恳求的语句光从字面上看甚至有些不够真诚。但她是君主, 不用尊称,而用平等的“我”与她对话,这便是极大的让步了。
执一应下,愿用毕生所学为她寻找对策。
“邸报之类,先前沈大人眼盲, 我曾为她念过,于时局也有所了解。”执一说, “从邸报刊出的上谕, 我大体能知道,辽东处于僵局,而蕃西……”
她顿了顿,对上秦玅观的眼睛:“您既已亲征, 我斗胆猜测,凉州大概要失守了, 亦或是守备军又后撤了。”
邸报上的消息不会写得太清晰,往来奏章和上谕也是七零八碎, 需要阅览者细思后组织整理,从已刊的信息中推测全局。执一推测得很准,足以看出她有敏锐的洞察力。
秦玅观颔首:“不错,辽东僵持,蕃西凉州被围,不通音讯了。”
“局势这般清晰,想必您已有了对策,但并不坚定。”
执一说话时,沈长卿也思考出了其中利弊。
帝王御驾亲征对于前线军士而言是莫大的鼓舞,所以无论去哪边都是有益的,但无论做什么都有个轻重缓急,两边都急,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情形下,秦玅观作为君主必须要分清主次。
她的焦灼与不安便是出在这里。
“您放不下唐大人,却也知晓,去辽东是最有益的抉择。”
秦玅观踱去主位,扶椅落座。执一移目,注视着她阖眸,指尖抵上眼眉。
“陛下,眼下大齐精锐尽数堆于北境与西域。”沈长卿开口时声音极轻,像是在斟酌,又像是在试探秦玅观的态度,“北境战事进行至今,僵持正意味着反攻的时机,破局近在眼前……”
她只说了半句,剩下的仍在斟酌措辞。
“中气呢。”秦玅观抬眸,“大胆说。”
沈长卿缓了片刻道:“兵力调空了,若无大军,一时半会改变不了蕃西局势。”
这话说得内敛,秦玅观明白她的话外音。
唐笙虽被围困,但城中有着起码六至八万能够作战的军士,过得苦是必然的,但短期内不至于城破。
辽东有了得胜的希望,这个时候她御驾亲征,不仅能提振士气,一鼓作气打个漂亮的反击,也有利于积聚兵力,最大力度地驰援蕃西,增添胜算。
这种局势下,先解决辽东一处是上上策。
她说的秦玅观全都明白,可她就是焦灼于抉择,没了往日的定力。
“道长,你可有两全之策。”秦玅观低低道。
“陛下。”执一声调微沉,“我与沈大人的看法一致——”
“您心中已有对策了。”
秦玅观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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