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后退两步,脚步虚浮踉跄,耳中嗡嗡作响,视线朦胧不清。她一身是伤,从苗疆远赴中原,又遭此剧变,心性大伤,脑海一片混乱。
她狼狈地擦了擦唇,慕凝看着她唇角的血,伸手要来搀扶她,她恶狠狠挥开慕凝的手,脸上挂着轻蔑的笑容,笑了几声后,笑声忽止,她直勾勾看着慕凝,眉目间隐隐浮现一丝煞气。
“阿凝,总有一天,我也要让你尝尝这种失去一切的滋味。”
说完,她又大笑几声,风一般闪身出了思过堂,离了瑶光派,离了中原,远赴蛮荒。
瑶光派的掌门说她是邪魔外道,她便真孤身去了蛮荒,却没有加入十方域,只是隐姓埋名,自我放逐在那片荒漠之中,与黄沙荒鹰为伴。
她自觉无颜再回苗疆,她也恨阿娘,若不是阿娘那时的欺骗,若不是阿娘对她下了忘情蛊,此时此刻,一切也许都会不同。
她临走前冲慕凝放了狠话,却又不忍真的去报复。
怨吗?自然是怨的,恨吗?自然也是恨的。
可怨来怪去,最该怨的,是她自己,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
她选择了慕凝,辜负了亲人、教派;慕凝选择了师友、门派,辜负了她。
她感知不到自己对慕凝的爱,心中时而一片空荡荡,时而充斥着满腔怨恨,她在蛮荒混沌茫然地过了一个月。
再次听到瑶光派的消息,是一个月后,檀鸢在一家客栈,听闻十方域为报尸首悬林之仇,集结了大批人马,攻打瑶光派。瑶光派向天枢宗求援,天枢宗的援手迟迟未到。
檀鸢有一瞬的失神,心想:“阿凝她狠心赶我走,是不是早料到魔教的人会反扑报复?她是不是怕牵连到我,才放那些狠话?”
思及此,她立刻动身赶往瑶光派。
回到瑶光派时,已是深夜。门派一片寂静漆黑,月光照在湖面上,湖面上波光粼粼,漂浮着一具具尸首,血水与湖水混杂在一起,昔日游弋在湖面上的小舟,如今破的破,碎的碎,舟中也满是尸体。
那些尸首有瑶光派的,有十方域的,有的面目全非,有的血流不止。
一阵风拂过,裹挟着浓郁的血腥气,碧波之上,再不见昔日的风雅缱绻。
檀鸢一具一具尸首翻去,手脚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她怕自己翻到慕凝的尸体。
翻着翻着,她眼眶湿热起来,她翻到许多熟人的尸体,大师姐的,二师姐的,掌门的,还有很多熟悉的面孔……
她在星罗棋布的水道上四处乱窜,终于,她找到曾经常去的那个芦苇荡,那个隐秘的,曾经只有她和慕凝常去的芦苇荡,也是她们在瑶光派初次相遇的地方。
慕凝仰躺在一叶扁舟里,手中紧握住一串铃铛,虚弱地咳了几声,鲜血不断从唇边溢出。
檀鸢飞身过去。
慕凝怔怔地看着她,抬手替她擦去脸上断线般的泪珠,问她:“又是……我的幻觉吗?”
檀鸢拼命摇头,泪珠打在慕凝的脸上,喉咙哽咽,嗫喏数次,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给慕凝喂丹药,放出自己的本命蛊,想保慕凝一条命,但慕凝实在伤得太重,丹田已经碎得不成样,就算将灵气输给她,她无法运气疗伤。
慕凝捻了一滴檀鸢的泪水,放到唇边品尝,微笑道:“不是幻觉啊……”
她将手上的铃铛,套在檀鸢的手腕上:“瑶光铃……我让它认你为主,鸢儿,我……我只有一个请求……别让它落到恶人手中……”
檀鸢点了慕凝身上止血的穴道,将她背在身上,忍泪道:“我带你去找大夫……你别睡……千万别睡……”
瑶光派的人,逃的逃,散的散,死的死,几乎满门覆灭,只剩慕凝一人。
她确实失去了一切,宗门,亲友,爱人……
她早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慕凝趴在檀鸢的背上,神志不清,想问上一句“我现在可以随你走了……鸢儿,你还想带我走吗?”
却又不敢问出口。
她知道自己没资格再问出口,她只是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檀鸢背着她,边跑边道:“我不会原谅你的,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慕凝半晌没说话,檀鸢生怕她睡过去,主动开口同她道:“别睡……我带你走,我带你去找大夫……”
慕凝含糊不清地问她:“这天底下……有能起死回生的大夫吗?”
“有的,有的,你会没事的,你会没事的……”檀鸢道,不知是在回答慕凝,还是在自言自语,自我安慰。
背上一片湿热,慕凝的血液浸湿了她的后背,她背着慕凝飞出瑶光派,四处奔走,寻找大夫。
她依旧记得自己要带慕凝走。
她忘却了那份情意,她只剩这个执念了。她要带慕凝远走高飞,不要让这个地方再拘束她,让她可以自由地泛舟湖上。
“对不起……”
背上的人又道了一声歉。
檀鸢颤声道:“别再和我道歉了……我不会原谅你的!除非你能活下来……”
慕凝说完最后一句“对不起”,搂紧檀鸢的脖颈,将脸颊贴在檀鸢的背上,闭上眼睛,再没了声音。
她的身躯又轻又软,檀鸢想起从前在一起时,自己喜欢枕在她的膝上,望着她,心中一片柔软。
她的身躯渐渐冰凉,檀鸢慢慢停下了脚步,缓缓将背上的人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慕凝闭上了眼睛,手里还紧紧拽着一个锦囊。
檀鸢夺过她手里的锦囊看,看见里头装着一些干枯的花瓣。
是优昙花。她从洛阳珈蓝寺带回来的优昙花,本来用秘法保存得好好的,结果被人袭击时,一掌打碎了。
碎成了指甲盖大小的一瓣瓣,师门的人当时还调侃说,可以拿去泡花茶喝了。
没想到慕凝还留着。
脑海浮现很久之前的对话:
“一百年出芽,一百年生苞,一百年开花,从发芽到开花,要用三百年的时间。”
“这优昙花三百年开一次花,盛开之后,一个时辰就凋谢,太过短暂了,也没什么好看的。”
盛放的时光实在太过短暂了,就像她们这段没有结果的恋情。
檀鸢眼中布满血丝,抱着慕凝,小声地道:“阿凝,你醒过来。”
“你醒过来,再和我说一声对不起。”
“别睡,你醒来啊!”
她幼稚地威胁:“慕凝,你要是不醒,我就去杀光你们门派所有的人,一定还有其他活口……你要不要醒来保护她们?”
“没关系的,没关系了,阿凝,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想到要怎么解我身上的忘情蛊了,情蛊、忘情蛊,互为因果的,只要你对我种下情蛊,我就能解开身上的忘情蛊了,我就知道要怎么继续爱你了,我不会凶你了……”
她反过来和慕凝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又后悔了,她最后都没对慕凝说什么温柔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仙侠文就这点好,只要不魂飞魄散,生生死死,都不是问题啦~~~
第78章
人回应她的话语。
慕凝躺在她的怀里,悄无声息,她的手上全是血,鲜红的,湿热的,黏稠的……
耳畔传来突兀的鸡鸣声,梦境戛然而止,意识遽然清醒。
谢清徵睁开眼睛,抬手擦了擦脸。
脸上全是泪,鬓发被泪水濡湿,枕头也是一片湿润冰凉。
爱意,恨意,爱恨交织,还有说不出悔意……梦里的情绪太过浓烈,醒来后,胸腔传来尖锐的疼痛,谢清徵抬手捂住胸口,坐起身,缓了好一阵,依旧沉浸在檀鸢的情绪中,不可自拔。
她推开门跌跌撞撞向外走去,在一棵花树下,迎面撞见向她走来的师尊。
彼此在树下对望一眼。
谢清徵忘了行礼,径自扑到莫绛雪怀里。
梦里的檀鸢服下忘情蛊后,对慕凝没了情意,她偏执怨恨,后悔难过,茫然麻木,浑浑噩噩,像一具被抽去了灵魂的空壳,她感受不到挚爱身死人亡的痛彻心扉。
但醒来后的谢清徵感同身受。
梦中场景历历在目,她只要一想到自己双手沾满心上人的鲜血,便心如刀绞。
她用力抱紧莫绛雪。
莫绛雪犹豫片刻,没有推开这个拥抱,伸手在谢清徵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慰。
谢清徵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怀中的躯体温暖又柔软,胸腔怦然跃动。这是活人的躯体,这是活着的温度……不是冰凉的,不是被鲜血濡湿的……
交颈依偎,肩背上感觉到了一点一滴的湿意,莫绛雪轻轻叹息一声,问:“哭得这般厉害作甚?梦见什么了?”
抱了好一会儿,嗅着莫绛雪身上丝丝缕缕的冷香,心绪渐渐平复,谢清徵这才开口:“檀鸢被下了忘情蛊,瑶光派被十方域灭门……”
也许,也不算灭门,青松峰沐氏一族就源自瑶光派,前任沐峰主就曾是瑶光派雅字堂的堂主……
难怪青松峰的师姐师兄们,那般痛恨魔教……
谢清徵呢喃道:“阿凝死了,风字堂的人全都死了。”
想到慕凝死前的一声声道歉,谢清徵还是会感到阵阵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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