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魂魄没有意识,混混沌沌,只是在重复生前的行为,宛如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着的木偶。
师尊的肉身在何处?结魄灯又在谁的手上?
下一刻,眼前所见,便解答了她心中的疑惑。
莫绛雪的肉身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面容平静而又苍白,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在她的床头,一盏灯散发出柔和而温暖的光芒。
那盏灯看上去并不如何华丽繁复,出乎意料地简约质朴,共有七面,每一面都绘着不同颜色的北斗七星图,灯身表面泛着淡淡的光泽,灯罩中,跳跃着微弱的火焰。
莫绛雪的魂魄进入屋中后,就躺进了肉身中。
谢清徵走过去,坐在床边,伸手去探呼吸。
微弱热气拂过她的指尖。师尊是活着的。
她又伸手去碰师尊的手。冰凉彻骨,却不僵硬,而是柔软的。
师尊就像是沉睡过去了,她轻轻推了推:“师尊?”
会不会醒来?
“师尊……”
毫无动静。
为何会这样?分明是活着的,却醒不过来。
“你总算回来了,难得没死在镇魔塔里。”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冷哼。
谢清徵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青衫女子站在门口,那女子柳眉杏目,肤色白腻,眉梢眼角流露一丝阴鸷与傲慢,美得张扬,美得攻击性十足。
正是沐青黛。
她来这里做什么?
谢清徵警惕地站起身:“沐峰主。”
沐青黛大步踏进屋来,不冷不热地道:“你被关进镇魔塔的第二年,谢幽客和你的肉身一同失踪,天枢宗乱作一团。我着人将你师尊的肉身搬回了璇玑门,萧忘情向天枢宗借来了结魄灯,挂在你师尊的床头,救回一条命来。”
语气说不上多熟络,却清晰地向人解释了前因后果。
谢清徵放下些许警惕,问:“谢宗主为何会突然失踪?”
沐青黛道:“我不清楚。但你的肉身里有什么东西,你不是最清楚不过吗?”
谢清徵:“你……你难道早就知道了?”
年少初见时,沐青黛就掐着她的脖颈,盯着她眉心的那抹朱砂印,眼神阴鸷地问,谢浮筠究竟是她的什么人……是不是早就察觉到谢浮筠的残魂在她身体里,还是,单纯觉得她和谢浮筠关系匪浅?
如今,听沐青黛言下之意,谢幽客的失踪难道和谢浮筠有关?
沐青黛眼中闪过一丝嫌恶,似乎不愿意多聊谢浮筠,转眼看向莫绛雪的肉身,转移话题道:“她一直没醒过来。”
谢清徵也看向了莫绛雪,心情复杂。
为什么不愿意醒来呢?是对正道失望了?还是对自己的道绝望了?
沐青黛道:“现在这盏灯点在她的床头,暂时还能保住她的魂魄。但她的魂魄经常离体,重复生前的行为,再这样下去,只怕过不了多久,又要魂飞魄散。结魄灯只能修补一次,修补不了第二次。”
听她这口吻,倒不像有敌意,反而透露出一丝关切,仿佛这些年,都是她在照看师尊。
谢清徵想了想,问:“沐峰主,是你将我从天枢宗的镇魔塔放出来的吗?”
沐青黛冷哼:“否则还有谁啊?谢幽客失踪,萧忘情成了盟主,早就顾不上你们了。”
谢清徵一阵沉默。
是谁放她出来的,她猜想过很多人,宗主、掌门,乃至是远在苗疆的昙鸾,猜想过很多人,唯独没想到,是沐青黛,是她年少时最看不顺眼的人,也是看她最不顺眼的人。
那年沐青黛被虏,她跟随金长老远赴蛮荒救援,与同门失散后,她一路背着沐青黛,走过黄沙大漠,走过茫茫戈壁,将沐青黛背了回来。
当时沐青黛口口声声说“就算是死,也不要你救”,过后也从未对她表示过谢意,当然,她也不指望沐家人感恩报答她。
后来,她在业火城前堕魔,与修真界许多门派结下血海深仇,正道对她喊打喊杀,她原以为向来刻薄的沐青黛,也会站出来骂她几句。
不料,沐青黛没说她什么,反而握着见愁笛,站在玉衡宫和开阳派的营帐前,纵声怒骂一群贪生怕死的窝囊废,还点名道姓,向那两个门派的几位长老约战切磋。
沐青黛别号“鬼见愁”,一向是我行我素,桀骜自高,修真出了名的不好打交道,能打又能骂,没什么人敢应下她的约战。
别人不应她的约战,她又骂了一阵,说了不少难听话,倒也没去主动打人。
她喜欢挑衅人,也喜欢和人切磋,但只约旗鼓相当的对手,实力悬殊的,她看都不看一眼。她和人打架,打到一半,若是对方借口说身体不好、受了伤打不过,她当真会耿直地放过对方,约下次再战。
谢清徵沉默了一会儿,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道谢吗?想必沐青黛看不上。
这人不需要她的感激和道谢,也不是在施恩,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沐青黛在屋内踱步一阵,站在了门口处,负手而立,背影挺拔如松。
屋外细雪纷飞,她站在门口,挡住了寒风,青衫猎猎拂动:“喂,修真界又要出乱子了,眼下我也要顾不上她了。你想办法让她醒来,然后带她回蓬莱吧。”
要出什么乱了?
此时此刻,也顾不上太多,谢清徵只是默默思索,要如何唤醒师尊。
过了会儿,她道:“我附她的身试试,沐长老,麻烦你替我护法。”
沐青黛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转过身来,又多嘴问了一句:“喂,你们师徒究竟是什么关系啊?”
她总觉得这两人的关系有些不对劲,比起寻常师徒之间,似乎多了些肉麻的、黏糊的、缠绵的纠葛,每每看到她们二人对视,她都会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莫绛雪死后,谢清徵居然堕魔,师徒情深,竟深到如斯地步?
谢清徵淡淡一笑,道:“如你所说,我们师徒,自然是师徒关系。沐长老,若我师尊醒来,我还没醒来,你不必告诉她我来过,就告诉她,我还被镇压在塔中净化煞气。”
沐青黛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谢清徵闭上眼睛,强制附身进入莫绛雪的身体里,释放灵力,一点一点糅合她的魂魄和躯体……
莫绛雪刚一睁眼,便感受到一股久违的寒意。
除了阴毒发作,她许久未感受过寒冷的滋味,与此同时,还有四肢僵硬沉重的滞闷感,睁开眼,视线朦朦胧胧,听觉远不如从前,耳边嗡嗡作响:“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为什么一直不愿意醒来啊?难道是不敢面对?”
说话人的语气实在称不上有多友善,好似带着一股讥讽之意。
视线渐渐清明,眼前浮现出熟悉的白色床帐,床边有一道青衣身影,负手身后,踱来踱去。
没有寒暄,没有问候,似乎很是恨铁不成钢:“人生在世难免不如意,有什么好逃避的啊?谁害了你,你害回去便是!躲着不肯醒来,好不争气!”
莫绛雪看清了来人,垂下眼帘,浅淡色的琉璃眼眸了无生气。
她自蓬莱入世,扬名天下后,修真界人人皆对她高看一眼,礼遇有加,唯有沐青黛我行我素,嬉笑怒骂皆寻常。
没想到,死而复生后,第一个看见的人会是沐青黛。
这人不在她名扬天下时,来谄媚于她;也不因为她落难,而轻视她,更不因为她的颓唐而低看她。
反而试图来骂醒她……
她没有回应沐青黛的问题,看着床头的那盏结魄灯,思索了好一会儿,似乎才渐渐理清了思路,坐起身来,问:“我睡了多久?”
沐青黛道:“七年。”
莫绛雪问:“她呢?”
没有指名道姓,沐青黛却猜到了她说的是谁,沉默片刻,言简意赅道:“堕魔了,杀了人,伤了人,被谢幽客关进了天枢宗的镇魔塔。”
莫绛雪闭上眼睛,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
她试图内视丹田,可,不出所料,眼前一片黑暗——
她无法内窥,因为体内没有一丝灵气。
她睁开眼,问沐青黛:“我没修为了,你还唤我醒来做什么?”
她现在谁也救不了、保不了、护不了。
沐青黛皱眉骂道:“修为没了又不是不能再修,以你的天资不出几年便能修回来,别一脸的死人晦气,倒让我瞧轻了你!”
说话句句带刺,像刀子般,又快又锋利。
莫绛雪不语。
人死尚能复活、投胎,可道心已破,损身损志,如何还能修炼得下去?
沐青黛缓了几分语气,道:“你回蓬莱去修炼吧,那里灵气充沛,也清静。”
莫绛雪还是没有说话。
沐青黛冷哼道:“等你下次入世,我再去找你讨教高招。”
她一直想与莫绛雪痛痛快快地打一场,但自从多年前,闵鹤说莫绛雪受伤未愈,她就再未提出切磋一事。
莫绛雪问:“这些年是你在看顾我吗?”
沐青黛神色有些不自然,默了片刻,才道:“两位掌门都来探望过你。”
莫绛雪道:“我要离开璇玑门了,沐峰主,你想要什么酬谢?”
沐青黛环视四周,看着桌上那架九霄琴,道:“弹一曲《高山流水》吧。”
这些年,她看顾莫绛雪的肉身,时常会上缥缈峰来,总能听见莫绛雪的魂魄弹琴,如今,想听莫绛雪亲自弹奏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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