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波澜。
那鱼妖已然离开了。
可方才,此处令她陌生的悸动感不假。
司镜维持着这样的姿态,缓步走到水边,映照水面打量。
她阖上眼。
虚虚收拢指节,尝试用手模仿红鱼没入自己胸口时的震颤与共鸣。
扑、扑、扑。
“扑哧。”
远处,葱郁茂盛的树丛悄然轻摆,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有人在笑。
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鸦青色衣角倏地划过,树枝积蓄的薄雪簌然飘落,激起莹白尘雾。
“谁。”司镜蓦地睁眼。
她足尖轻点,悄无声息便踏出几尺远,提剑落在方才发出异响的树前。
枝条交错蜿蜒,她蹙眉挑开,原处只空留一双脚印。
仅有接近时的痕迹,却少了逃离痕迹。
相伴拂来的,惟有一阵稀薄到即将随风散去的酒气。
司镜垂首,默然收剑。
“……师尊。”她轻喃。
已有半余年未曾见过师尊。
方才捕捉到的鸦青色,以及一闪而过的留影珠光芒,果真不是错觉。
只是,师尊、还有素素,为何都要拿留影珠篆录下今日的她?她有什么特别么。
司镜长久立于泉边,有些迷惘。
离开之际,却忽地被什么牵绊住脚步。
她稍稍蹙眉,目光落在泉水浅处,竟感知到一抹微弱到快要散去的魔气。
是传送阵法类似的妖邪之术。用这道术法,便能轻而易举将山外的邪祟传送过来。
想来那海带与蟹便是如此出现的。
桓柳失踪,也与这道妖力相关么。
司镜垂下眼睑。
方才应当将那小鱼拘住,而非放归。
也罢,她已在小鱼身上缠了不可见的丝线,次日下山后再捉也不迟。
后山景致清幽,司镜却忽而有些神思倦怠,轻按眉心。
她素来对妖气敏感,近来又接触斩杀了太多妖,眼下到了极限,只得潜心默念几遍清心咒。
再睁眼时,袖上已悄然落了一片桃瓣,无声无息。
司镜眸光微动,轻触一下。
如脉脉水流的嗓音在识海中响起:“映知,若得闲,来我这里一趟可好?”
还深谙她习惯,将桃瓣做成引路信标之用。
…
司镜凭桃瓣指引,赶到藏书阁附近。
此处确然难寻,已有半余年无人扫除,更无人踏足。门内弟子甚至不知晓此地,仅以为是古旧废弃的贮藏阁。
但大家又都知晓,绕过这里,后面如冬夏跨越,别有洞天。
不远处,一棵繁茂如盖的桃花树植在庭院深处,枝叶簌簌如云,近乎遮蔽峰间肃冷天色。
棕褐根茎盘根错节,跃出土壤。
桃树昨日还未盛放,如今,空气中夹杂着淡甜香气,成串的嫩色花瓣已乘风飘零。
枝头上缠绕着许多红丝绦,有的已然褪色,有的尚且崭新,勾画诸多名姓。
司镜踏花瓣走来,在树下落坐。
“师叔,我已来了。”她抚摸树干,轻声开口。
“映知?”柔缓的女音再度在她识海响起。
“来的比预想的要快一些,这次没有迷路罢,看来……引路信标是有用处的?”
司镜抿一下唇,“师叔,不要取笑我。”
“好。”怀宁拖长音,只是笑。
桃瓣又纷纷扬扬洒下来许多,落了司镜遍身。
“……”
司镜无法打断,只得抬起手腕,示意对方做正事。
怀宁从善如流,软如纤纤细腰的枝条探了下来,轻缠上她的腕。
几息后便撤离。
“最近许是又接触了一些妖物?妖气作祟,可有觉得心神不宁,烦躁郁结?”她问。
“尚可。”司镜应。
“又在逞强。”怀宁叹,“我昨晚便苏醒过来,可分明见你彻夜未眠呀。”
司镜垂敛的长睫轻颤,想起前晚着迷于观往镜中小红鱼的荒唐之举。
她不答,似在沉吟。
良久,才开口:“可……师叔前几日,又为何要折枝一簇,引我去颍川?”
素来清凌的嗓音,此刻却夹杂着一丝惘然。
桃枝素来规避妖气,保她神智清明,颍川一行,却引她见到那小鱼,令她被纠缠。
也让她尝到胸口鼓动,激起涟漪的不安滋味,正如方才。
她竟开始留恋胸口跳动的滋味。
司镜视线垂落,指尖攀上雪色衣襟。
本该平淡毫无波澜的地方,此刻异样发着烫。
她不明白。
第8章 玉简
怀宁沉默片刻,风中四散的桃瓣也有片刻静止。
“哎……”树枝蜷了蜷,女子嗓音温钝中含着一抹困惑,“我有折枝赠你么?好像有点忘了。”
司镜忽地睁开眼。
可树又能有什么情绪。显然一副浑水摸鱼,不打算松口的模样。
“罢了。”她撇开视线。
后一句话,声音小了些,“师叔与师尊都惯会如此。”
怀宁听见了,俨然含着笑,却没有多说。
花瓣重又斜斜拂落,垂枝宛如花帘一泻而下。
“映知,周游九州已有许多时日,你可曾听过西圣佛土么?”她问。
司镜倚靠在树干旁,已有些倦了,她知晓这是怀宁在动用灵力,为她疏解经脉。
依旧维持着打坐姿态,只是双眸低阖,“听过,却无处寻得。”
“世人皆苦苦追寻佛土,大失所望后,便以为只是诳语,殊不知抵心自问才是正途。”
“说的不错。”风柔柔掀起她一缕发丝,被怀宁挑至耳后。
“可佛土是确然存在的。说起来,我便是从那儿来的。”话音稍顿,她遮住司镜双目,笑。
“……不必睁眼,静心,然后听我说。”
司镜肩背舒展,重新闭眼。
“那里确如经卷中描述的一样。天垂宝盖,地涌金莲,五色茎蔓生绽放,向上望去,永昼里遍生漫卷云,霞光千道。”怀宁嗓音也逐渐飘忽到远处。
“我被栽在一汪莲池旁,水中偶现鱼儿浮光掠影的涟漪。再远一点,总有诵经的声音。”
“祂说,缠缚由心,一念心歇。”
“就是说呀,原本有一只鹿分外口渴,在原野上奔跑时,见春日映照出晶莹浮尘,还以为是水,竟无凭啜饮起来。”
怀宁不改本性,话音柔润,却夹着哂意,“好笨的鹿。”
司镜静静听着。不知何时,她已放下所有戒备,枕靠在一弯桃树根须上。
“若无渴欲,或许就不会去追逐,遇见晶莹浮尘,也会扭头忽视。”怀宁仍在笑,“双眼看到的,恐怕仅仅是我们想看到的。”
“就像……那枝桃花。”
“你想遇见怎样的人,就会遇见。”
司镜思绪混沌,倦眠前,稍掀开眼皮,看见近乎遮蔽天日的漫然花枝。
透过枝头,清冽雪粒与浮尘拂面。
可她无心,又该如何缠缚、如何心歇。
她依旧惘然。
只剩下曾掬在手心的那条小红鱼,成了识海中的幻象,扑朔游离,振颤透过肌肤短暂传递而至。
树下歇着的人呼吸渐趋平稳,睡姿静谧,缀着莲叶的雪袖规矩叠起。
怀宁轻手轻脚抬起花枝,戳了戳司镜白皙侧颊。
倒是比冰冷疏离的性子软。
很好,随便胡诌了几句故事,终于哄睡着了。
松了口气,她伸展筋骨,花瓣又落下厚厚一摊。
轻笑一声,以传递不到司镜识海的嗓音自语:“比我年轻,却爱忧思,还易忘事。”
“……映知呀,总是如此好骗。”
…
司镜又做了那个梦。
梦见身着绯衣的女子,正如她一般卧在亭亭似盖的桃树下,眼睫低垂。
她眉间点砂,姿态恣意散漫,不显半分妖娆,反倒松弛超脱。
彼时四周莺歌燕语,绿意漫延,不曾有冰寒雪粒拂面。
女子睡得极熟,连司镜靠近时不慎踩到树枝,都未惊醒。
手里缠了一半流苏的剑穗,就这样随风滑落在地。
是夺目张扬的红,落在桃瓣堆,硬生生将娇嫩颜色比了下去。
司镜无法控制自己的举动。
她俯下身,将剑穗拾起,捧在掌心。
可还未来得及仔细端详,那小物什便自发动了起来,一圈一圈,如软蛇般将她手腕紧紧缠绕。
无措侧目,绯衣女子已托着下颔,眯眼笑望向她。
指节在流苏处缠了几圈,再一拉,司镜竟半分挣扎不得,跌进纤软怀中。
司镜察觉到对方稍凉的指尖划过她唇角,夹杂着呵气如兰的挑弄。
女子生得一派明媚动人,笑起来,长睫沾染春日浮尘。
视线停滞,一切思绪都随风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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