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昭禁不住后退,却避无可避,尾指被推入一抹冰冷。
她将仓惶藏入眸底,难以自抑地发抖。
璟思依然想用魔气凝作的邪物困住她么?
身后女子重伤未愈,又淋了雨,许是消耗很大,下颔抵在她肩上,再未出言,只用怀抱将她温存裹住。
背后的柔软逐渐回温,可褚昭的胸口却在一点点发冷。
本就微弱的火堆,熄灭了。
她们合衣而眠。
石洞外,雨下得愈发急。
褚昭话说的很少,可女子却用着近几日她几乎从未听过的口吻,在黑暗中诉说对她的情意。
说她曾游历九州除魔,听闻西州偶现鹅毛飞雪,景致极美,又言东州大泽朝霞起,亦是九州初缕晨曦。
每一句后,都温柔顿了顿,问褚昭可愿与她同观?
褚昭蜷在女子怀中,无声无息,粉眸隐现绯意。
她听见璟思口中,距离浸默海很近的“荒山”。
女子一点一点用言语描绘出与她梦中别无二致的景象。并说,百年之后,荒山的一切都会重归原样。
“届时,我们去寻传闻中的‘大水坑’,可好?”璟思抵在她头顶,话音末尾掺了一丝笑音。
褚昭闭上眼,仿佛听见枝杈轻摇,水波漾然,水潭边嫩荷盛放,恍然间,她窥见一虾一蟹躲在荷叶后。
唤她什么,却是听不清了。
她又听见璟思口中,终年覆雪、隐没于中州群山的云水间。
门内弟子凋敝,却总欢声笑语,惹她憧憬。
真是奇怪,分明四季落雪,为何还要叫什么“郁绿峰”。
女子仿佛听见她的心声,柔声呢喃,“只要你在,便知晓了。”
霞光万道,染红手心里小红鱼晶亮的鳞片,那一夜,拂面而至的雪悉数融为炙烫温软。
山涧扶摇,甘愿化为一捧春风。
为哄她入睡,璟思诉说了那样多的景致,可重伤在身,话音不易察觉地微弱下去。
耳边归于静谧。
褚昭垂着眼皮装睡。
弥蒙间,她发觉温热气息靠近,萦绕在她唇边。
女子似乎在黑暗中眷恋地盯了她很久。
最终,也还是格外克制,只轻轻覆上她的唇,如一片雪羽掠过,不留痕迹。
璟思紧揽着她,陷入熟睡。
褚昭坐起身。
她肩膀在浓稠黑暗里无声发着抖,鼻尖微红,杏眸里,大片茫然水光凝成泪滴,坠落在怀。
手里,握着女子因疏忽放松警惕,她轻易从袖中摸出的匕首。
她想起回石洞前,曾与落虞打的赌。
若璟思果真是手刃道侣、无恶不作的魔,她便要用这柄匕首,亲自为惨死的鱼妖讨回公道。
匕首锋刃雪亮,可褚昭眼前却在重现方才景象。
女子将她护在怀里,胸口被魔气贯穿,鲜血汩汩的模样。
一时耳边又回荡璟思的嗓音,东州的云霞、西州难遇的雪,还有荒山、郁绿峰。
最后都汇聚到一句轻柔的“你愿意同我去么?”
匕首从手中坠落。
褚昭视野模糊,无措罢手,跪坐在原处。
黑暗中,女子仍是那副揽抱着她的睡姿,而她唇畔间,也残存着方才流连克制的温软。
从石洞中逃离前,褚昭最后一次回身,睫羽湿漉。
她想,如果璟思不是魔就好了。
如果能和女子,如同睡前那些她憧憬的言语一般同游九州,该有多好?
第60章 诳语
司镜坠入了纷乱迷梦中。
她旁观自己与一条活泼娇俏的小鱼相遇、相知, 最终顺水渠成地结契,行合卺之礼。
她从不是什么修无情道之人,指尖触碰胸口, 有着与常人别无二致的心跳, 再不会丢失过往。
小鱼身着华美的绫罗嫁衣,伏在她胸口处,身躯软热。
先是娇声唤她“知知”, 旋即竟贴了过来,懵懂地啄她的唇。
她牵着司镜的手, 一直探到了自己柔软的前胸处,歪头, “这里, 为什么在砰砰、砰砰呀?”
司镜自然是知晓的。
她也有些赧然,轻声回:“因为, 昭昭与我成亲了。”
就像她此刻一般,脸温心炙,诸般欢喜像要从胸口逸流而出。
可待她触碰到小鱼,却只摸到了一片冰冷黏腻。
喜宴与成亲之景恍若泡影般破灭。
少女面无血色,合着冷寂山风,躺在她腿上,胸口破开血洞。
妖丹被剜去,胸口处又怎么会有悸动声?
清泪坠落,在小鱼前胸晕染出一片血花。
为何待她有了心后, 昭昭却已经不肯等她了。
司镜惶然坐起身, 胸口沉闷滞痛。
视野依旧一片黑暗,她指尖发颤,抬手覆上蒙眼的布绦, 早就被血泪浸透。
这样……会吓到小鱼的。
司镜匆忙解下,忍痛催动一汪水汽洗净,不慎触到身下还温热着的软草席,扬唇满足笑起来。
向记忆中少女酣睡的方位探去,低柔唤:“蓓月?”
无人回应,入手触感冷透。
她的昭昭,是又出去觅食了么?
司镜捧着昨夜少女睡过的蒲团,耐心等待小鱼龙回来。
期间,她摸索到了昨夜她悉心做好的,却分毫未动的烤面包虫,还有小碟梅花糕。
昭昭许是挑食了。
若更喜欢蘑菇,不妨趁她回来前,自己先行出去采些?
司镜揽剑入怀,剑柄却不慎勾连到了什么。
冰冷玉石轻撞,发出脆响,是她昨夜以灵力铸成的那只冰镯,还有冰戒。
小鱼没有戴上它们,就离开了。
司镜将冰冷的物件捧在掌心,紧贴胸口。她想,的确是有些刺骨,昭昭怕冷,恐怕不太喜欢。
那暖玉如何?雕成小鱼形状,少女会喜欢么?
她柔柔笑起来,想象褚昭收到礼物时的模样,思绪飘到很远,又忍不住臆想。
小鱼今日出发得那样早,出石洞后,会特地去寻她昨日弄丢的金鱼草花玉戒么?
那不是什么好东西,魔气凝作,格外粗糙。
可若昭昭的确将她的礼物放在了心上……该有多好。
司镜重新燃起火堆,像昨日一样,缓慢摸索着,将石洞内打点得整洁温馨。
她弯腰拾起了不知何时遗落的匕首。
是褚昭在荒山洞府时赠予她的。她竟不知,尾鳞,包含了小鱼那样多的情愫。
昭昭,想要与她共度余生。
司镜笑意缱绻,格外珍视地将其藏入袖中。
唇角弧度却一点点坠下来。
她想起来,也有一次,这柄匕首不受控地掉了出来。
是在郁绿峰,她与褚昭诀别的那一日。
司镜近乎从未想过亲自手刃小鱼。
在云水间遭魔气攻陷时,也从未联想到褚昭身上。
又或者,她从始至终,便视魔尊绛云转世传闻为荒谬可笑的诳语。
小鱼蜷在她掌心时,总是柔软无害,从未伤过什么人,就算生气,也只是施展幻术,将人手变为蟹钳。
也曾懵懂问她,“知知,阿褚是好妖么?”
当然是。
可她那时却缄默不语,轻挪开目光。
司镜不喜原来淡漠到失却人性的自己,她有多贪恋褚昭那颗悸动温热的心,就有多厌弃自己。
但好像天道独独对她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
对她说,若想要心,便拿另一颗来换。
于是,沾满鲜血的匕首坠落,小鱼无声无息,再不能睁眼看她,而她当场入魔,才换得七情六欲。
司镜不明白。
不明白为何那日,她只是在师叔怀宁面前为同门悼念时,思绪偶然飘到很远的地方。
想着荒山、想着褚昭曾对她投来的,极其失望的那个眼神。
再一睁眼,她朝思暮想的小鱼,竟了无生息地死在她怀里?
少女生息一点点流逝,空洞茫然的眸光与回忆重叠,近乎让司镜疯魔。
是她生性本恶,遭天道憎恶惩罚?
还是……旁人。
……是在匕首上,施了断魂术法的落虞?
司镜脱力倚靠在石洞一角。
可是,她无从辩驳。
到头来,残存在脑海里的,依旧是她亲手用匕首洞穿少女胸口的画面。
雨声已停,怀中空荡,就好像一切失而复得的欣喜,都如同几日间虚假而短暂的幻梦。
小鱼依旧没有回来。
司镜将凉透的面包虫烤了又烤,感知到石洞外透进的日光由熹微变得温热,最后落入冷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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