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真如坊间传闻那般,唐绮生性冷血嗜杀,她还没安民心,就要被流言蜚语打下高台,给各方诸侯起兵的话柄。
到时候就真的乱了套。
唐绮不是不知道这些事迫在眉睫,偏偏杨依依的话才说完,屏风后头突然传出太医院老院判的呼声。
“快!按住夫人的手腕!绝不能让她乱抓!”
屏风外,唐绮整个人直接乱了章法,起身就要往里走。杨依依顾不得礼数,冲上前拦住她。
“殿下,您此刻进去也做不了什么。”杨依依急言相劝,道:“让太医安心给夫人治伤,您把外头诸事安排妥当了,才能让夫人不受任何打扰,您……抢下那剑,不正是为了挡在她身前,替她抗下来?”
唐绮垂首,盯着杨依依看。
未几,她才疲惫不堪说:“你都知晓了。”
杨依依缩回拉住她胳膊的手,福身道:“臣女职责所系。”
“也对,有什么是唐国谍网捕捉不到的。”唐绮轻笑,两行清泪瞬时而下,她几近哑声地说:“可你要我如何,你要我想什么?我让她一个人面对了些什么?我此刻什么也顾不了了……”
堆砌高殿明堂的是金砖玉瓦,至高无上的权柄由无数尸骨垒筑,多少人望向明和殿正中那把王座,在此时此刻,唐绮却连正眼都没瞧过一眼。
她心之所系,无非屏风围护住的那个弱女子。
至此——
王权富贵皆云烟,山河天下皆虚无。
杨依依曾眼见她蹚过尸山血海,走出明枪暗箭,跨离阴谋阳谋,冲向千军万马,杀入权力旋涡……
不想她这样的人,竟会怕。
她怕得双肩发起颤,捂面痛哭失声,怕得双腿一软跌跪下去,跪后再无金尊玉贵的尊严。
“殿下……”杨依依哽咽着说:“您得下令。”
唐绮处于高度紧绷,沉浸于悲痛和懊悔,甚至听不到她说话似的,哭得不能自已。
杨依依复又咬唇,再次伸出手时,心中大慑。
老天爷,这可顽笑不得!
跪在地上的人,是即将要登临帝座的天之骄子!她的妻,是辽东于家长房现存的唯一血脉!
杨依依惊恐地垂手,强打起精神,一遍遍地重复道:“殿下,您必须下令。”
唐绮的崩溃并没有持续多久,屏风后头渐渐安稳,老太医悠仲施好针,如释重负地叹道:“成了!”
听到这一声,杨依依便从唐绮脸上看到重新活过来的神情。
大悲之后大喜,导致矜贵的长公主殿下颓然坐地,空洞的双眼渐渐汇神。
“着令……”
曹大德进前躬身听令,杨依依堵在心口的闷气得以松懈。
唐绮道:“杜铅华、邹军二人,押往刑部大牢,严加看管,让连易去办。以……我妻之名,差银甲军散出宫待命。项一典立即接管神机营和御林军余部,部署四面宫门防守。命王路远、崔漫云二人领锦衣卫十二所清缴残存唐亦同党,亦亲王府内,东宫之中,不留活口。传□□各处,不得走动。再宣振东伯,入宫觐见。”
酉时过半,外头风声鹤唳。
杨依依蹙眉道:“没了?”
唐绮大喇喇坐在地上,昂首道:“国学闹,随他们闹去,宋玥华向来爱出风头,等她这一次出个够。让项一典部署完宫防,去把刀立在端门甬道前,想死的就赶紧死。”
最后半句话,把身侧的胖太监大总管吓了个机灵。
“你怎么还不去?”
唐绮乜视着人,曹大德后脖颈发凉。
他忽然就想,成兴帝看着是羸弱,大殿下看着是敦厚,三殿下看着是文雅,二殿下看着是佻达,结果呢?他们这家子,决断只在三言两语,个顶个儿的都是狠角,无非狠在不同处。
“殿下若没旁的什么吩咐,老奴这就去了,这就去!”
曹大德小碎步跑得快,一溜烟儿跑出明和殿。
殿里宫婢和内宦紧着太医院院判忙,跟前跟后递些物什,接连几个时辰耗过来,已是累得人仰马翻,但中途尚膳监掌事的已来过两趟,每趟都被唐绮用刀斧般的目光给凶走了,年轻人还好说,而老太医吃不消啊。
这会子就有尖滑的宫女冒出头问:“大人,可要给您传晚膳?”
说话的声音不怎么大,屏风外头刚好能听到。
杨依依叹息道:“殿下。”
唐绮适才想起从地上爬起身,勾手招来小内宦,说:“去让尚膳监为院判大人和里头帮手的宫人传膳。”
她把话撂下,内宦自去办,杨依依不免提醒她道:“朝臣们还都等在殿外呢。”
几位尚书大人,三法司的人,以及太常寺卿。
“等着。”
唐绮说完绕过屏风,过了一会儿又走出来,手里多了一只锦囊、一只锦帕和一份文书,一并交到杨依依手里。
杨依依问说:“这是?”
唐绮刚进去见过满地鲜血,不敢看那周身被染血白纱裹成粽子似的血人儿,心气还没缓好,嘴唇细颤,说:“雪花炭,是我恩师柳阁老被谋害的证据。锦帕上有鸩毒,小心拿着,是皇兄中毒案的证据。文书里都写清了,你以内阁大学士的身份,去帮我这个忙……”*
内阁早就没有什么实权,而唐绮此时的话,无疑是要往内阁放权,杨依依以其他别的任何身份,去办这桩事,都难在朝堂立得住脚,唐绮把将写进史册的事件大要交到了她手里,足见其信任。
杨依依没有犹豫,唐绮叫她帮忙,言语中竟隐含着请求之意,她接下这些东西,轻飘飘,又沉甸甸,还没琢磨出头绪,唐绮忽然弓起背,呕吐出来一大口血。
“殿下?!”杨依依惊叫。
唐绮摆手,不让她扶。
“没有什么事,就是累的了……”
杨依依看着唐绮缓慢挪动步伐,又缓慢坐回了方才坐的那把椅子上,闭目养起神。
她的脸色惨白得骇人,杨依依终究忍不住对旁边恭立的内宦说:“等院判大人用过膳,让他帮殿下再看看。”
刚受封内阁大学士的女郎走出明和殿,但见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
微风攀过血色残阳,抚动所有人的袍角衣裾,把这一天刻画成悲凉的历史。经时数载余,属于唐绮这一代的唐国皇嗣夺嫡之争,彻底落定。
内斗终止,百废待兴。
众人各归其职,还有许多事要去做。各位大臣需要去做,杨依依也需要去做。只是,离开明和殿的时候,杨依依踏上千步道,回头向后方望了一眼,她说不清内心的五味杂陈,不知对那尚未谋面的夫人,是艳羡,还是同情,亦或者悲悯。
于家长房,只存这一位弱女子了。
那位弱女子,站在万人仰望的地方,为求公允拼尽全力殊死一搏不留余地,那样的孤勇,着实值得钦佩万分,非常人所能企及。
而在她的身后,最终有人接住了她,与她同经大悲,同承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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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东伯住进了忠义侯府,为于姒的生母荀兰和他的嫡孙女于徵准备后事,府里鸡犬不剩,所有办事的都是跟辽东军入椋都的于茂亲信近卫。
他的幕僚等他把一干事宜交代下去,捧着一大盆子凉水,摆到了他跟前。
于茂操起袖子往堂屋台阶下坐,一手拿盆牛饮片刻,喘好气,便问:“先生有话要讲?”
幕僚正色道:“家主先前说,今日宫变,长公主殿下活着回来了,您对长公主是何看法?她所作所为,是否当真是……”
“有得好去计较那些吗?”
于茂往浓厚暮色里去分辨几经荣宠和衰颓的忠义侯府,那些亭台楼阁九曲回廊,立在蔚蓝苍穹下,繁盛国都中,活了又死,死了又活。
幕僚立于他身后,随他沉重目光所向而去,便听到他重重叹了一声。
“老夫今日看到荀大家的孙女,从即将登基的摄政王亲卫手里抢下了剑,她站在三千玉阶之上,痛斥千步道新老群臣,质问何为黑白,大呼荀门三则,而后自刎于明和殿前,血染素衣,魂断玉殒。才终于明白,当初阿兄执意接受侯爵,究竟是为的什么,留在椋都,也就跟着明白了银甲军离城,红英因何会把命,留在这里。”
将军是立国的尖枪,但只是一把尖枪。
这把枪可以征战沙场,可以百折不挠护国保疆,可以冲锋陷阵,也可以锋芒归箱,可以守住万千同袍的家园,独独不可以叛国自立称王。
他得片刻的闲暇,却在短暂的休憩中不禁涕泗滂沱。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心,他不是没有体会过,看惯了太多聚散离合与英年早逝,他至今也没逃得开痛断肝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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