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稍远处看书习字的于颂,闻言抬起眼,目光在于红英嘟起的脸颊上停留一瞬,又轻轻扫过荀兰沉静的侧颜。
这半年以来的朝夕相对,少女低眉顺眼的温婉,骨子里未泯的坚韧,以及偶尔谈及诗书时眼中乍现的光彩,都如细雨润物,悄然渗入他少年心扉。
他放下书卷,语气温和地对于红英道:“技多不压身,六妹妹慢慢学便是。心浮气躁,反而事倍功半。”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这个年纪少有的沉稳。荀兰听着,穿针引线的手微微一顿,并未抬头,耳根却悄悄染上一抹极淡的绯色。
于红英“哦”了一声,注意力很快又被窗外飞过的蝴蝶吸引,丢下针线跑到窗边去看,那方未完成的帕子被她忘在了绣架上。荀兰看着那团“杰作”,无奈地摇摇头,唇角却含着一丝纵容的笑意,默默地将它收好,准备得空时帮她改改。
这般平静的日常,终于在年关前夕被彻底打破。
夜晚北风呼啸,菡萏院正房内的争吵声甚至盖过了狂妄的风声,隐隐传到院中。于红英被随侍早早哄着上了榻,她睁着眼睛,竖起耳朵听于严氏激动尖锐的哭诉和忠义侯压抑着怒火的低斥。
“侯爷!您这是要将我们满府上下都拖入地狱啊!那荀兰是什么身份?是满门抄斩的余孽!周太后势大垂帘听政!您留着她在府中,是生怕刀斧落不下来吗?红英还小,她日日往清玉院跑,若被外人知晓,我们忠义侯府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住口!”忠义侯十分烦躁地怒斥:“荀公于我有点化之恩,如今他蒙冤,血脉仅存一线,我岂能坐视不理?府中一切我已安排妥当,身契籍契皆是清白,只要管好你的嘴,谁能查到?”
“安排?怎么安排?颂哥儿年纪渐长,那荀兰也一日大似一日,男女有别,同住一院,成何体统?将来若传出什么闲话,侯府颜面何存?我……我真是没法子了!红英是我的命根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拖累……或是你把她送去别的院子!”
“够了!此事我意已决,你无需再多言!管好你自己便是!”
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以及于严氏绝望的呜咽。
于红英蜷缩在被子里,小手紧紧捂住了耳朵。她不是不懂什么党争,什么抄家,只是不明白阿娘为何那般狠心,又为她去寻荀兰姐姐的事情跟阿爹吵得很凶,阿娘哭得很伤心。她心里害怕,又有些埋怨阿娘小题大做,明明荀兰姐姐已经好好在侯府藏了半年,什么事儿都没出。
翌日,菡萏院异常安静。
于严氏没有像往常一样来督促于红英用早膳,于红英当她是被忠义侯说服了,便吃的很舒心,过完早就要去于严氏那里温书,随侍的神色却有些异样,只轻声说:“小姐不必去娘子那里了。”
于红英不解道:“每日晨起都去的啊,今日怎么又不用去了?”
随侍道:“娘子心绪不佳,说是回青州老家的道观静静心,一早就动身了。”
于红英愣住了。
青州?那么远?她心里空落落的,虽然平日觉得于严氏唠叨管束多,可骤然听闻于严氏离家远行,一股莫名的委屈和慌乱还是涌了上来。
忠义侯府上下对此事讳莫如深。
下人们噤若寒蝉,只道是严姨娘与侯爷争执后,负气离家。唯有少数几个心腹知晓,那日清晨,侯爷踹开严姨娘反锁的房门时,看到的已是悬在梁上气息全无的冰冷躯体。
妆台上,留着一封字迹潦草的绝笔,字字泣血似的,不求侯爷念旧情,只求他看在多年相伴和女儿红英像他秉性的份上,将于红英记入早已故去的侯夫人名下,给她一个嫡女的身份,让她将来能多些依仗。她自己,她自己便是庶女,被纳入侯府当妾也非自愿,这些年与侯爷相看两厌,也着实倦了……
忠义侯攥着那封遗书,良久沉默。
他心中有无力,有懊悔,亦有几分被逼迫的恼怒。可他为了侯府声誉,也为了不影响年幼的于红英,只能下令严密封锁住消息,对外只宣称严姨娘离家修行,并迅速处理了后事。他甚至刻意疏远菡萏院,减少与于红英的接触,生怕在她面前露出破绽。
于是,在于红英的世界里,于严氏只是“去了很远很远的道观”,归期未定。
母亲离开后的几日,于红英着实是蔫了一阵。
菡萏院没了严娘子管束,阿爹也忙于公务鲜少来看她,一下子空荡冷清得让她不适。她更加频繁地往清玉院跑,仿佛只有在那里,在五哥和荀兰姐姐身边,才能找到一丝温暖和安定。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云朵像一团团白嫩柔软的棉花。
于红英心情也跟着好了些,带着随侍又踏进了清玉院的院门。
于颂正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演练一套拳法,他身姿矫健,拳风猎猎。荀兰则安静地坐在石桌旁,面前摆着一套素雅的紫砂茶具,正专注烹水点茶。
于红英跑到石桌边坐下,双手托腮,看着荀兰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叹道:“姐姐泡茶的样子真好看。”
那素白的手骨骼纤纤,动作间皆是大家闺秀的风范,不愧荀门子弟,烹茶都让人仿若闻到了书香。
“你今日功课已毕?”少女眼眸一掀,带出些许柔和溺爱,不娇不媚,却煞是好看。
于红英顿了顿,小脸上露出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惆怅。
“功课么,那都是小事儿,我年年功课第一,阿娘常常要罚我都得苦思冥想个缘由……”
荀兰点茶的手一滞,抬眸看了于红英一眼,眼中掠过复杂难言的情绪。
鸿儒荀万森的孙女是何等人物?被判满门抄斩即刻行刑那日,她是恰好不在家中,这才避过一难。那日她请了于颂和另几位好友,约在天香酒楼会面,便是想问问大家朝内情形,可有什么法子能助爷爷出狱,因都是读过荀万森文章的清流,这几位自然帮着瞒天过海,事发后助于颂将她藏了起来。
而这忠义侯府里的门门道道,她胸中也自有定论。
侯爷于延霆要还荀万森早年点化恩德,于颂私藏了她,自然也脱不开干系了,不论道义还是自保,藏她是必然定数。
忠义侯夫人早亡,府中只菡萏院还有一位妾室于严氏,便是于红英的生母严小娘。此人性子软弱,最怕引火烧身,若非于红英请来五哥儿于颂干预,只怕刚进于府时她便要命丧黄泉,于严氏错失时机,自然视她如洪水猛兽,有她在,于红英总往清玉院跑,于严氏也不可能立即远走青州,只怕是……
说到底此事也是由她而起的,她心中难免愧疚,便轻声问:“阿英……可是想姨娘了?”
于红英扁了扁嘴,低下头,用于严氏为她绣的绣鞋鞋尖蹭着地上的青石板。
“才没有呢!她老是凶我,不在才好呢……就是、就是突然没人唠叨了,有点不习惯……”她声音越说越小,带着些微闷闷的鼻音。
于颂一套拳法练完,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他收势走来,恰好听到于红英说了此话。
荀兰猜测于严氏出了事,而于颂则是心知肚明姨娘“离家”的真相。
他看着妹妹懵懂失落的样子,心头疼惜,面上却不动声色,拿起石桌上荀兰刚刚斟好的一杯茶,仰头欲饮,借此掩饰瞒着人的那份心虚。
“五哥,慢些,烫。”荀兰下意识地出声提醒,同时伸手去虚虚一挡。
于颂的手腕在空中微微一转,茶杯边缘不巧地触到了荀兰未来得及收回的指尖。
温热的茶水微漾,那瞬间的触碰极其短暂,却仿佛有一股微小的电流,透过薄薄的皮肤,直抵心尖。
两人俱是一震,迅速分开目光。
于颂耳根子微热,借着饮茶的动作掩饰过去。荀兰则是飞快地垂下眼睑,专注地看着自己裙摆上那些细微的褶皱,脸颊泛起淡淡红晕,心中如小鹿乱撞,既有少女情动的羞怯,又夹杂着自身处境的惶然。
这一幕,恰好被下朝回府,信步走来清玉院想看看恩人遗孤的忠义侯,统统看在了眼里。
于严霆站在月洞门外,脚步顿住。
他是过来人,少年男女间那点欲说还休的情愫,如何能瞒过他的眼睛?
颂哥儿今岁十三,荀兰这丫头也恰好逢上豆蔻年华,正是情窦初开之时,他们还有着荀府未出事前自小长大常有往来的情分。
往日,于延霆只想着,于颂摊上了这么一桩不得不为的事儿,怕于家大祸临头,便更是小心谨慎庇护荀家遗孤,此刻,他才方知于严氏的提醒是对的,只当孩子们尚且年幼,却忽略了男女大防。
同住一个院子,日久生情,亦是常理。
只是……荀兰身份特殊,颂哥儿是于延霆的嫡子,前途未卜,此事若发展下去,恐生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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