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嬷嬷立在原地,面上丝毫不见慌张,好似方才险些命丧当场的不是她一样,连银针金线飞过耳侧削断的一缕鬓发都还未落地。
她恭敬地朝于红英福了福身:“遵侯爷吩咐,来为女师拾掇拾掇,接她从院子里出去。”
于红英胸脯微微起伏,一双眼睛滴溜溜打着转儿,瞧方嬷嬷领着的大女使。
“这是何意?女师在菡萏院住了几年,住得好好儿的,为何要送出去?又要将她送去哪里?是兄姐们谁要添新衣吗?差个小厮将料子送了来便好呀,省得你们多跑这一趟,有这功夫,不若多去听荷居照顾大姐姐……”
听荷居那位在边关出了事,请了许多郎中来看,但日见着不太好了,于延霆在病榻前守了十多日,正焦头烂额,哪还有闲心管孩子们需要添置新衣的琐碎之事?
于红英立时就察觉异常,而方嬷嬷这人嘴里是套不出话来的,她一把抓过随侍递上前的帕子擦着汗,视线在几个大女使之间转来转去。
整个忠义侯府里处处都有府兵身影,耳目实在太多,事关荀兰,于红英变得格外谨慎,什么也没再多问,带了方嬷嬷一干人等快步进了正堂。
外头空气清新,白日里关门容易引起疑心,于是她便将大女使一个个审视过去,走到一位女使跟前,伸手掀起覆着的红绸,朱漆托盘里盛装的物件。
是婚嫁用的东西!
她常在大姐姐的听荷居和四姐的彩桂院见过类似形制,是置办嫁妆时才会动用的物件,除此之外……
赤金镶嵌红宝的鸾凤呈祥项圈,一对沉甸甸的龙凤金镯,一套点翠头面,还有那折叠整齐,绣着繁复鸳鸯戏水纹样的红锦嫁衣……每掀开一样,于红英的脸色便白上一分,心也沉下一分。
直到最后一样物件暴露在视野内,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阿爹这是……这是要把兰姐姐嫁了?嫁给谁?
于红英脸色煞白,她再也顾不得许多,猛地转身,也顾不上换下练功的劲装,便要往外冲。
方嬷嬷在后头道:“六小姐,侯爷在书房。”
于红英远远道:“晓得了!”
说着如同一阵旋风般冲出了菡萏院,直奔前院书房。
书房外,守着于延霆的亲随,见于红英满面急怒而来,欲要阻拦,却被她一把推开。
“让开!我要见阿爹!”
她“砰”地一声撞开书房的门。
于延霆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望着院中一株苍翠的松柏,面上透着无端的落寞。
“阿爹!”于红英冲到书案前,声音又尖又急,“您是什么意思?那些东西!您要把荀兰姐姐嫁给谁?要送她去哪?!为什么?!”
于延霆缓缓转过身,脸上是连日操劳的憔悴,眼神却依旧深沉如古井。
“我知你会来。”他语气平静,并无意外。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大姐姐她……”于红英想到听荷居里气息奄奄的长姐,心头更痛,“您不是最疼大姐姐吗?怎还有心思想这些!”
“正因你大姐姐如此,才更要办这件事。”于延霆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被巨石压垮后的无力,“红英,你大姐姐在边关,是援军迟迟不至,被生生拖得没了副人样的,她时日无几了。”
于红英如遭雷击,猛地后退半步:“……什么?”
“周氏。”于延霆吐出这两个字,像吐出沾血的毒牙,“他们盯着的,是我手里的军权。先帝去得突然,将虎符交于我手,嘱我暗中辅佐太子……于家已成周氏的眼中钉,肉中刺。你大姐姐,是替为父,替我们于家,受了这一劫。”
于红英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满全身。于家的孩子没有愚笨的,她一直知晓朝堂争斗残酷,却从未想过,这残酷会以如此直接的方式,夺走她亲人的生机。
“那……那跟荀兰姐姐有什么关系?”
“颂哥儿求娶荀兰,已非一日。”于延霆走到书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此时办此事,对外,可说是为你大姐姐冲喜,关起门来,让他们成了亲,全了颂哥儿的心意,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荀公就剩下这一点血脉,给她找个终身依靠,将来……我也算对得起故人,你大姐姐她……也是这意思。”
“依靠?什么样的依靠?把她卷进我们于家这摊浑水里就是依靠吗?”于红英激动地打断他,声音拔高,“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把她嫁给五哥!”
“胡闹!”于延霆终于动了怒,一掌拍在书案上,震得笔架乱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在此置喙!”
“我就是不同意!”于红英倔强地仰着头,眼圈通红,“您把她给我!我要她!我能护着她!”
“你拿什么护?平日里不好好读书!既没有你五哥的城府也不似你其他兄姐争气!”于延霆被她这混账话气得额头青筋直跳,“自身尚且难保!你知不知道你这嫡女的身份是怎么来的?啊?!”
他猛地一步跨到于红英面前,眼中是沉痛与怒火交织的赤红。
于红英呆住了。
“什……什么意思?”
“是你小娘!你那个你觉得唠叨、管束你、不近人情的生母!于严氏用一条白绫,悬在了菡萏院的房梁上!她用她的命,逼我松口,将你记在亡妻名下,只为让你将来能多一份依仗,不受人轻看!”
轰隆——
于红英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阿娘……阿娘不是去了青州道观静心?不是负气离家?是……上吊自尽了?为了她?
那些被忽略的细节瞬间涌入脑海,阿娘离家前夜的激烈争吵,随侍闪烁的言辞,阿爹后来对她刻意的疏远……
原来,那不是离家,是永别。
巨大的悲痛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让她浑身发抖,眼中金星频闪,她已不知这天地为何物了。
于延霆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亦是一痛,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他只能硬着心肠,继续用残酷的现实敲打这个于家长房最年幼稚嫩的孩子。
“你现在还觉得,你能任性妄为吗?你还觉得,这世间事,都能如你所愿吗?”
于红英摇着头,泪水终于决堤,却仍固执。
“……就算……就算如此……婚姻大事,难道不该问过荀兰姐姐自己的意思?你们问过她吗?她愿意吗?”
“问过了。”一个清朗而坚定的声音自书房门口响起。
于颂不知何时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他站在闭合的门前,就站在那里,一身月白长衫,面容沉静,目光却直直看向于红英。
“六妹妹,我与兰儿,是两情相悦,私定终身。父亲不过是成全我们。”
于红英猛地回头,看向自幼凡事都让着她的五哥。此刻的于颂,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纵容与温和,只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不顾一切的坚决。
“不……不可能……”她喃喃道,像是说服自己,“阿爹!阿爹,我好好读书,我好好习武,我什么都用功好不好……”
于延霆不愿看她,仿佛铁了心肠,是啊,他在外的名声并不好听,被许多人暗里称作“活阎罗”。
于红英冲上前去,抓住于颂的袖子,哭着央求道:“五哥,五哥你疼我的,你让让我,你把姐姐让给我,好不好?我以后,以后什么都听你的话,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六妹妹,别的都可以让。唯独此事,不行。”于颂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样子,叹了口气,语气缓了缓,更显残忍,“你若是真心实意的爱慕她,便该以她的意愿为重。她选择了我。”
以她的意愿为重……选择了我……
这两句话,像最后两根钉子,将于红英所有的希望和挣扎都钉死在了原地。她看着冷漠的父亲,看着坚决的兄长,只觉得这间熟悉的书房变得无比陌生,无比寒冷。
直到今时今日,她才恍然发现,她所有的吵闹,所有的质问,都失去了意义,没有人会纵容她,小事尚可都随她的愿,大事却不行。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像个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木偶。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书房的,只知回到菡萏院时,那些刺眼的红色物件已经不见了,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那株玉兰,树干上的银针还在闪着冷光。
荀兰走了吧。
荀兰应该已去了清玉院。
菡萏院里已经没人了,等不到的阿娘,等不到的姐姐,只剩下她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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