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口气说了这么长得话,眼睑夹着的那滴泪一守再守,忽然叮咚一声落入水中。
岑杙心中震动,似乎有所领悟。曲起尚能掌控的手指,在她眼角刮了刮,温言道:“顾青,你并没有牵累我,相反,直到今日我才发现,我前半生的平步青云和好运,多半和你有关。”
顾青湿着眼睛,整个人都在懵着。
“当我需要一个家室,以避开朝中权贵的纠缠,你应约而至,不惜牺牲清名助我脱身。当我落拓龙门一筹莫展,是你不离不弃,始终在我身边安慰我鼓励我,让我觉得自己并非孤立无援。你的医者仁心好多次助我化开干戈,许多人接近我并非为我,而是因为你。就连我的恩师潘阁老,也是因你治好了师母的病,对我格外青眼相看。我有时候觉得,你就是我生命中的贵人,能和你相伴一程,是我岑某人几世修来的福分。”
她脸上挂着经久未见的纯和笑容,璀璨如星辰的眼中闪动着一种叫珍视的东西。
“所以,是我欠你才对。如果没有我,你或许早已嫁为人妇,生儿育女,生活安逸且充实。不会像现在这般,整日为我这个废人,操心劳累,愁眉不展。”她顿了顿,艰难地咽下这个既定的结果,“也好,你既然决定要走我不会拦你,其实,我早该放你走的。只是……算了。你只记得一样,无论你在哪里,我都希望你过得好。”
说完刮了刮她脸上的泪珠,给她一个安慰的笑容,便别开了目光。正好看见了门,觉得心里很压抑,想着去外面透透风,就站了起来,刚转身往外走,她的身子忽然被撞了一下,险些跌倒,紧随而来的是腰被人从后面紧紧抱住,勒得非常紧,她更加喘不过气来了。
“顾青……?”
“不是的,你不是废人,在我心里,你从来不是……”
隔了一层薄薄的衣衫,她能感觉到她恸哭时震动的双肩,以及渗入脊骨的那滴滚烫的眼泪。喉咙很疼,滚了数次,才压下舌头深处的那股酸涩,心中被暖暖地湿意包围。她转过身来,眼角衔着一滴轻易无法察觉的泪,越过她的肩膀拥她入怀,轻松笑道:
“对,我不是废人,你看,我现在还能抱着你。顾青,原谅我吧,原谅我的自私和贪心,暴躁与偏执,去寻找你自己的幸福。”
蓝樱柔按照岑杙的嘱咐在床上睡了一小觉,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脚上的疼消了许多。她担心错过了晚宴,连忙爬起来,跳着脚小心翼翼挪到了门外。看见岑杙的瞬间,紧张的心跳立即平静下来。
岑杙正在灯下练习握笔写字,右手换成左手,对她来说固然再熟悉不过的事情,因为咫尺的差异却要从头开始。还好,她没有放弃,还是从前那个矢志不渝、永不服输的岑杙。
“今天的字写得比昨天漂亮多了。居然笔走龙蛇。”她跳过来,像欣赏一幅大作一般欣赏着纸面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
“承蒙富老板谬赞,龙蛇不敢当,地龙倒可以。”
她头也未抬,往前蘸了蘸墨汁,难得轻松的语调让蓝樱柔当场楞了回神,神思飘远,远到十多年前那个思念成灾,却毫无所觉的季节……她万里迢迢来到蓝阙国,却只在幽吾园呆了一晚,便斗志昂扬地到天阙街头发展她的小生意。一连三五日不见人影,让当时年纪轻轻的蓝阙王储郁郁寡欢,苦闷好久。不知是出于自己还比不上小生意的义愤,还是别的什么,她便化妆成了一个做买卖的商人,并给自己冠上一个富甲天下的名字,到闹市上捉弄她。谁知捉弄不成,被当场拆穿,后来,她就常常拿这件事来取笑她。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竟还记得这个。
虽然她们,早已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回过神来,笑道:“地龙也是龙啊,我相信,凭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倘若拿到街市上去卖,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的。”
放在以前,岑杙必要回她一句:“没想到不食人间烟火的蓝阙王储,也会钱呀钱呀的挂在嘴边,俗不俗?”
但现在她只说:“别笑我了。”
“我没有笑你啊,我说得是真的。”
“嗯,等我写完这张字,我们一起去前院吧,该开席了。”
“那——顾姑娘呢?”樱柔两手撑着桌面,单脚支地,好奇地东张西望。
“她先过去了。”岑杙头也不抬。
“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临行前,岑杙把自己平时坐的轮椅推了出来,放在门外,并在靠背的两端都挂上了灯笼,示意樱柔坐。后者摇摇头,“我自己可以的。”
岑杙似乎早就准备了说辞,等着堵她,“让人久等了不好,要么坐轮椅,要么我背你,选一样。”
虽然她很想重温那令人安心舒适的脊背,但现在这个情况是万万不能的,又想不到别的好办法,于是敛了粉色的裥裙,在岑杙的搀扶下优雅地坐了下来,“你若觉得累,便同我说,我可以下来走的。”
“不必,你安心坐着就是。”倒不是她说大话,从内院到前院的这一路,早就被顾青收拾得畅通无阻,她好的那会儿,已经可以自己踩着轮子在其间滑来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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