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刘钦活生生地在他面前,带着满脸惊愕、带着无边的怒气,更重要的是,带着勃勃的生机,来到他的身边。
他第一次被刘钦抱住——抱得这样紧,也第一次看见刘钦这样愤怒、这样失态——是为了他。他忽然感到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什么东西注入到他身体当中,让他立刻挺起脊背,把自己坐得直了,挺拔得像是一棵树木,又好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四面包裹上来,让他想坐却坐不住,又软了浑身的骨头,朝着它们歪歪斜斜地陷入进去。
但马上,他看见刘钦不停眨眼,似乎是情绪起伏之下犯了眼疾,无论是刚才的柔软还是挺拔,一时尽散。他忧心着,抬起只手想要碰碰刘钦的眼睛,举起来时才发觉自己满手脏污,不敢落下去,忙连声安抚道:“殿下,别……不要激动……殿下,殿下,慢慢吸气,吸气——”
刘钦忽然捉住他手腕,深吸一口气,猛眨了几下眼睛,渐渐平复下来,到底没有因为他而再度失明。
陆宁远在旁边瞧见,松下口气,定定看他,说不出是喜悦、振奋,还是关心、爱怜。他一时忘了自己正在狱中,在前面还有一场审判,栅栏外面还有许多的人,忘了终日痛入骨髓的那条废腿,忘了肺上的伤,忘了摇晃在喉头的那一泓孤愤的苦水,只是拿眼看着刘钦,时不时咳上几下,但那是他的身体在病,他自己甚至全无察觉。
他真切地感觉到,这一次在他两手之中,再不是什么都没有了。他所梦想着的一切,不是轻烟,不曾消散,他的手指已经抓到了它们的一角,他将要把它们攥在手掌中了。
他反手抓住刘钦——那是从他心底里生出的手——把刘钦的手腕也攥在他自己手掌当中。刘钦的脉搏在他手掌下面铮铮跳动,那样鲜活,那样有力,那样生动。
他忽然感到种强烈的感激,感激刘钦,不是感激他出现在这里,而是感激他竟还活着,感激那正在他双眼当中喷薄着的怒火、那一晚他在周维岳面前落下的泪,和许多天前他写给自己的那四个字——“除恶务尽”,甚至感激起那原本被他暗暗深恨着的缥缈天意。
可是他这一腔喜悦没有能传递给刘钦。刘钦抬手,给他把脸上粘着的头发拨到侧面,松开他手站起来,向着身后一看,被囚牢里漂浮着的污浊臭气笼罩的身形已是山雨欲来。
第122章
刘钦抬手一指司狱,让他过来,问:“你们刑部狱就是这么对待犯人的?”
司狱小步跑过来,下意识想回头看身后的长官,忙忍住了,硬着头皮装傻道:“殿下息怒……这大牢里的条件,的确比不上外边……”
刘钦四下瞧瞧,牢房里没有床,连干草都不见,仅有四壁而已,门口有一只碗,看来是盛饭的,里面让陆宁远吃得一干二净,看不出曾经盛的什么。刘钦走过去,捡起来,拿手在内壁上一抹,手指肚上粘了一层细细的沙砾,抬头又问:“你们给他吃这些?”
司狱头上冒出汗珠,这次没敢应声。
刘钦拿着碗起身,眼睛一瞥,看见另外一边墙角,更是一惊,才知陆宁远居然屎溺都在牢房里面,气极反笑,问:“谁授意你这么干的?”
司狱瞪大了眼睛,脸上血色一退,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也不攀扯旁人,只是不住地磕头请罪。
刘钦猛地把碗往地上一掼,但听一声脆响,陶片四面横飞,在安静的地牢之中,有如炸了道雷。刘钦没再看这个跪在脚边咚咚磕头不止的八品司狱,两眼紧紧盯着刘缵,高声道:“提人审案!”
两个狱卒松一口气,忙上前来,先从地上捡起刘钦的佩剑递还给他,然后一左一右担着陆宁远两边胳膊,一发力把他架了起来。陆宁远腿上无力,大半重量都压在他们身上,直压得两个狱卒脖子一红,暗暗惊奇:这人关了这么多日,一天只得一碗饭,怎么身躯还这么沉重?
这两个狱卒身材瘦小,陆宁远又比常人高大,被托着胳膊架起来时,腿半拖在地上。刘钦站在门口不动,冷冷道:“找个椅子抬他。”
刑部官员上前来,低声道:“殿下,陆宁远毕竟是人犯,恐怕这样于礼……”
刘钦没耐心听他说完,“他现在定罪了么?”
刑部官员只得答:“尚且没有。”
刘钦忽然冷笑了下,没有出声,却格外尖锐,像一把刀子抵在人后心上,“今日事毕,我还要弹劾贵部收押人犯不力、擅用私刑之罪呢,你还和我谈什么于礼不合?”
其实刑部对陆宁远始终没有用刑,但他现在人成了这幅样子,刘钦面色又实在不善,几个官员不敢现在触他的霉头,便也不出声反驳,忙让人去搬椅子。
等椅子搬来,刘钦才从门口让开,放他们过去。陆宁远被扶到椅子上,尽力坐直,把脊背挺了起来,谁也不瞧,只看着刘钦。
刘钦也向他看去一眼,见他病容潦倒之下,尚能如此端坐自持,颇有凛然不可犯之意,心里忽然像被什么按了一按,满面厉色敛去了些,再开口时语气不像刚才那般严峻,指着人道:“你们四个,把他抬上去。”
邹元瀚因身处嫌疑之地,没有同刘钦等人一起去牢里,而是仍在刑部大堂。等了好一阵,才终于见这一行人回来。刘钦按着剑走在最前,陆宁远却是让前后左右四个人抬着把椅子送进来的,邹元瀚见到这个阵仗,不由吃了一惊,又瞧跟在后面的刘缵和陈执中俱都面色不虞,暗道:太子倒会使威,且看他一会儿如何对我使。
这念头没落,便见刘钦走到堂上坐下,不等三法司长官也坐,便道:“既然如今两案合成一案,弹劾两位将军的罪名又都有败军一项,第一要务便是弄清楚交战时的真正情况。有什么人证物证,一齐拿上来罢!”
邹元瀚道:“三月间前后经过,臣已都具表兵部,亦有兵部回文,来往公文俱在,殿下若觉着有可疑之处,可往兵部调取公文勘验。”
刘钦抬一抬手,便有人将一沓公文抱到案上,“我已着人取来了。物证在此,尚缺人证,此战俘获的扎破天、翟广部俘虏何在?”
邹元瀚道:“已在堂外等候。”
一番你来我往之后,两人均知对方已有准备,真正负责审案的各部长官反而没能插进一句话去。等邹元瀚说完,大理寺卿这才插空道:“将人证传上堂来!”
一应俘虏的流寇军官被一一带到,在他们陆续被带上堂时,刘钦先让人给陆宁远喝水,然后低头翻着桌上的军报,拿起一份,“这上面说,击破扎破天当夜,是城内邹部与城外陆部共同出兵,前后夹击,攻破扎破天部。因城内空虚,鹅笼镇为翟广趁乱所得,回城路断,不得已,邹部往太平镇方向突围,收拢军队,陆部暂时驻扎城外,等待援兵。”说完问堂下俘虏,“我所说经过可属实?”
俘虏们纷纷道:“是真的。”
“是这样。”
邹元瀚笑了一笑,身子靠在椅背上。
“你笑什么?”刘钦忽然问。
过了一阵,因堂屋内没有别人说话,邹元瀚看向刘钦,同他视线对上,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他不由得一愣,四面看看,因为太过奇怪,甚至都没觉出怒意,下意识出了一声:“嗯?”
“你死到临头,竟然还笑得出来。”刘钦认真至极地看着他道。
邹元瀚又是一怔,随后眉头猛地拧起,脸跟着向下一撂,正待说话,那边刘钦却已转开头了,对堂下道:“扎破天部俘虏何在?站在左面。翟广部的站右边。”
刑部官员有数人在场,负责审理此案的是一个左侍郎,乃是主审,见刘钦大有越俎代庖之意,不自在地在椅子上挪了挪,同旁边的大理寺卿对视一眼,到底没说什么。无论他们上谁的船、拿谁饭好处、吃谁的饭,刘钦毕竟是太子,明面上总是不好得罪。
等俘虏纷纷站好,刘钦看向扎破天部的那几人,“我再问一遍,当晚你们是同陆部和邹部都有交手,是也不是?”
扎破天部的俘虏道:“对,都交手了。”
刘钦点了答得最快的一个,“既然一次俘虏了那么多军官,当晚战况一定是异常惨烈,想你印象不会不深。具体情形如何,你就在这里复述一下。”
那人一愣,下意识地发出一声“这”,脸上露出几分为难之意。刘钦马上面露不快,斥道:“还不道来!”
他生就一副颇有威棱的面孔,这会儿将脸一板、声音一沉,实在威严避人。那俘虏贫苦出身,跟随扎破天作战半年,至多只攻破了几个县城,平生见过最会拿威作势的,不过就是县太爷,哪见过这般阵仗,当即腿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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