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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重圆_一只小蜗牛【完结】(56)

  “那好。”李椹两手一拍,“要是你说这么做只是想保护小太子,就跟前面那几次似的,那我不能跟你走。但既然你这么说,那别说是建康,天涯海角也没什么远的,我都跟定你了。”

  “你是有志向的人,虽然从来不说,但我看得明白。我李椹没有太大的本事,却也是昂藏七尺的男儿,有生之日不做出一番事业来,死后到了泉下,哪有颜面见那么多的先人?”

  “在太子身边,机遇毕竟非同一般,一年抵得上别处十年,至于那些个是非,惹就惹吧,天掉下来一起扛着就是。甘蔗没有两头甜,也不能光吃肉,不挨打不是?有我们在边上,总比你一个人强点。”

  陆宁远见他以为自己是为求功名才想要跟在刘钦身边,虽被曲解,却也十分感动。他心中真正所想从不曾对任何人说过,这会儿也不多作解释,抬起左手同两人各自握了一握。在他握的时候,心里暗暗起誓,这次一定要保护好他们,但这念头也同样没有出口。

  他沉默一阵,冷不丁道:“我有没有和你们讲过我小时候的事?”

  “啥事?”张大龙睁大了眼睛,露出颇为不可置信的神情,“你一只锯嘴的葫芦,一天说不八句话,小时候的事儿就更没影了。咋,你小时候有啥特别不成?”

  “不是我,是……”陆宁远眼睛低下去,看向盖在腿上的一角被子,“其实我与殿下小时候就相识了。”

  他想了一阵,随后用低沉的嗓音,缓缓向两人讲述起来。

  第40章

  陆宁远的父亲陆元谅从四十岁起就出为藩表守将,拱卫一方,手握重兵,位高权重。陆宁远作为幼子,从小并不是在父亲身边长大,而是养在长安,平日里能出入宫闱,时常蒙皇帝召见。

  这里面一半是对他父亲的信重,对他爱屋及乌,剩下一半大抵是把他当做人质,只是温情脉脉,从不曾有人点破过。

  但他出自将门,却不是什么虎子,左腿从娘胎里就是坏的,学会走路比别的孩子要晚上两年,勉强能走之后,也一瘸一拐,和常人不同。

  他身带残疾,加上小时候十分羸弱,不知不觉便成为众人嘲笑、欺侮的对象。

  按说凭他父亲的威名,不该有人敢对他如何,可长安城里最不缺的便是帝室之胄,贵戚王侯。他因为与别人不同,很快就成了这些少年人的乐子。

  这些人具体如何对他,时至今日他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只记着是一些无聊至极的小事。

  唯独有一次他记得清楚。那时他又被皇帝召进宫,面圣出来,自己慢悠悠地走着,让鲁王世子,三皇子,还有其他几个少年撞见,哄一声围上来,又把他嘲弄一番。

  他虽然难堪,但经历得多了,也知道如何应付他们,不管他们说什么,都闷闷地不说话,站着不动,等着他们什么时候感觉无趣了自己散开。

  但鲁王世子今年头一次随父亲入京面圣,自然也是头一次见他,不像旁人多少有些见怪不怪,当下为他这乖顺所激,兴致更高,故意一瘸一拐地模仿起他走路。

  他学得很像,又添几分夸张,周围人被他的滑稽模样逗得哈哈大笑,尤其是三皇子,甚至都笑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

  鲁王世子见几个伙伴捧场,愈发来劲,在他身边绕着一圈圈走,结果冷不防让人一脚踹在后背上,往前一扑,当场摔断了门牙,血流一嘴。

  踹他的人正是刘钦。

  那时陆宁远与刘钦并不相熟,只见过他几次,知道他是皇九子,年纪和自己相仿,听说十分受皇帝喜爱,更多的便不知道了。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变故,一时说不出话。一旁,鲁王世子从地上爬起来,见了一手的血,当即手捧着门牙大叫起来。

  刘钦当时只有十一岁,还很矮小,比鲁王世子足足矮了一头,在在场众人当中,仅比陆宁远一人稍高。但他人虽然矮,气势可一点不低,当即把手一背,鼻孔朝天,满脸鄙夷地道:“我是在替你爹教训你,你乱叫什么?”

  后来这事果然闹大,鲁王拉着少了半颗门牙的儿子去刘崇面前告了御状。让人找上门来,刘崇不好护短,就把刘钦叫过去问话,想着当面教训一番,让弟弟消一消气,顺道还叫上了陆宁远。

  其实陆宁远被人围住那时候,陆陆续续也有旁人经过,譬如当时的太子刘缵,还有几个年长的大臣。但他们或是自恃身份,不愿多管闲事,或是压根就不关心,或是不愿意得罪人,因此对这边的事只视而不见,并不驻足。

  只有刘钦,经过时停下来看了一阵,瞧不过眼,霸王脾气发作,才不管这个那个,想也不想就跑过来,对着鲁王世子就是一脚,等回过神时,对方已经趴在地上,想补救也没法子了。

  等人带到后,刘崇故意板起脸道:“看你做的好事!”

  他久居高位,脸一板时当真威严,吓得陆宁远自责不已,心道这下把这个小皇子害得惨了。

  谁知刘钦却一点不怕似的,走上前行了一礼道:“父皇容禀!儿臣动手的确不对,但也是鲁王世子有错在先。一者,陆讷那腿乃是天生,谁也没有办法,他自己肯定也不乐意,鲁王世子却对他大肆嘲弄不止,极尽挖苦讥笑之能事。”

  陆宁远那时还不叫陆宁远,名叫陆讷,听刘钦这么说,不禁低了低头,看着地上方砖。

  “莫说是帝室贵胄,一举手一投足都为天下表率,就是寻常百姓做出如此之事,儿臣见了,也非得教训一番。”

  “《诗》不云乎:‘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他在宫禁之中,不能谨其言慎其行,反而如此失仪失礼,儿臣当时便想,若是放任不管,恐怕纪纲坠地,日后传出去,要为天下耻笑,不是笑他,是笑朝廷、笑鲁王叔、笑父皇,儿臣决不能忍。”

  他年纪这样小,却能说出“纪纲坠地”这等词,刘崇听来不由莞尔。

  “还有第二,”刘钦说起话来,如珠走盘,噼啪直下,顿也不顿,“陆讷之父陆元谅乃是我国家重臣,这些年来劳苦功高,幼子托付在京城,数年才能见到一回。他为国征战在外,若是知道自己骨肉在京城这般被人对待,朝廷却无动于衷,岂不寒心?因此鲁王世子所为,非但于自己私德有亏,还有误于国家大事,儿臣既然撞见,岂能坐视不理?”

  他被召见以前,事先就做好了功课,这一趟是有备而来,一席话又是引经据典,又是高屋建瓴,站在了道德的最高地上,别人哪还有什么话说。刘崇听着听着,脸早就板不住了,不动声色地向鲁王瞧去一眼,没说什么,但面上已难掩自得之意。

  谁知刘钦还没说完,又侃侃言道:“还有第三点,儿臣听闻:‘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又闻:‘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哪怕陆讷不是陆元谅的儿子,只是一个寻常百姓,也和儿臣一样,是父皇之子。父皇身为君父,对天下元元一向颇为爱养,又岂能容忍一个儿子欺侮另一个?儿臣路见不平,也是为父皇分忧,请父皇明察。”

  这最后几句说出来,刘崇的神情有了几分慎重,在他脸上讶然打量片刻,才清清喉咙,问鲁王意下如何。

  这会儿鲁王再看自己那缺了半颗牙,哭丧着脸站在一旁的儿子,只觉猪狗一样,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哪还能再说什么,只得灰溜溜道:“皇九子所言确是正论。刘平陵,你知错没有,还不给人家道歉!”

  鲁王世子让父亲一搡,踉跄着往前几步,只得对着陆宁远拱一拱手,恶声道:“对不起!”

  刘崇这时也和起稀泥,批评刘钦道:“你人不大,肚子里的道理倒是不小。可你这道理当时应该给平陵讲,怎么能上来就对他动手动脚?”

  刘钦马上服软,也对刘平陵道歉,好声好气的,看着十分真诚,恂恂有礼,哪像是会出手打人的样子,和旁边的鲁王世子一比,愈发高下立判。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刘钦把人打了一顿,非但没受责罚,反而愈发受刘崇喜爱,日后会成为太子,也难说有没有今日几分原因。

  刘平陵没过多久就随父亲回了封地,之后再也没来过京城。三皇子受他拖累,事后被刘崇不轻不重地说了一顿,在心里暗暗记恨上了,却不敢触刘钦的霉头。

  于是这件事后只有陆宁远一人倒霉——往后对他的欺侮一点没少,只是从明处转到暗处,甚至有一次还挨了打,却是后话了。

  或许是成业之死引他想起了一些往事,他两辈子来第一次把这件幼时经历讲给旁人。

  他略过许多细节,叙述得十分简洁,只有在复述刘钦的话时才多说了几句。等他说完,李椹不由叹道:“原来是三岁看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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