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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时雨已经下了有一阵,老远就听见孩子在哭闹,乳娘怎么都哄不住,韩临于是抱着花,提着甜点,让她跟着自己去找孩子妈妈。孩子妈妈正在看楼里的东西,韩临见了退出去,说你先忙,我待会儿再来。
红袖搁下文书过去哄,说不哄她要把喉咙喊破了。
韩临拆开系花的布绳,叫住要离开的乳娘,分了两枝山茶给她,将剩下的全插进花瓶里。
红袖将孩子哄笑,又交给韩临,去拨弄花瓶里的山茶,见小孩儿随手乱扯韩临衣服,轻轻制住她的动作。
小孩总是爱扯他的右手的黑绸,有弹性,扯长了,还会缩回去,她总是玩不厌。这次韩临索性摘下来右臂的套袖,专给她玩。
点点扯玩着咯咯笑,并不懂摘下护袖后贴满膏药的手意味着什么,也没有注意到自己母亲变了脸色。
红袖当年不太懂,见他年纪轻轻,以为刀圣只是虚名,多年后接触楼中人与事,才意识到他的造诣,难免痛心:“你的右手,当真拿不起刀了?”
这样的问题韩临被问过太多遍,把右手抽出来,单臂抱着小孩儿给她看,无奈道:“你瞧,我都是用一只手的力气托着她。她再大些,恐怕我就抱不动了。”韩临见她脸色不对,又说:“你不要怪他。我的事,错都不在他。”
舒红袖在他膏药的缝隙间见到一块灼伤的疤,想到当年他抬手挡下要砸在自己头上的火柱,心中难过:“他都狠心这样伤你,你还要惦记他!”
没想到韩临像是听进去了,问她:“在你看来,倘若别人对我造成终其一生的伤害,你说我怎样办才好?”
舒红袖认为这个问题很简单:“当然是尽快跟他分开。”
韩临笑了,站起身说:“听你这样讲,我就放心了。”
舒红袖说:“我早就要你和那个瘸子分开。”
韩临得到了答案,抱着怀里的小孩忽然说:“傅欢。”
舒红袖:“嗯?”
韩临把孩子还她,取笔在纸上写下二字,半跪到地上,揉揉点点的脸说:“我给大小姐取的名字。”
再起身,韩临同她道别:“我要走了。”
红袖一愣,紧张道:“傅池还没回来……”
韩临哪里不知道,只要自己在,只要上官阙想,傅池可以永远都不回来。
韩临朝外走:“方才你建议我尽快和上官阙分开。”
红袖这才知道他方才问的另有他人,竭力往回圆:“你得掌握确凿的证据,免得冤枉了别人。”
这话韩临也听进去了,顿步说:“好,我找他求证。”
舒红袖长舒一口气,她想上官阙向来谨慎,不会留下把柄,却并不知道韩临手中有徐永修的信件。
韩临走出门,又停住步,背对着她,沉声说:“还有,我不想再听你喊他瘸子。这样很没有教养。”
白雨如注,韩临下马摘下蓑衣进灯楼。这次有楼主的腰牌,一路畅通无阻,严厉些的人问什么事,韩临举起手里的甜点盒子,说我来送这个。
一路放行。
门中上官阙不在,韩临等了很久,才等到他散会回来。
上官阙进门,先见到坐在他位置上背身望着雨幕的韩临,随后就是桌上湿淋淋的盒子。他认得这家很有声名的点心铺。
韩临先出声:“白映寒是唯一的活口,我一定会认,你却还是藏着不肯告诉我。”
上官阙对答如流:“她过得很好,就算她过得不好,我也会想办法让她过得好,你又何必去打扰,搅乱她的生活。她有爱护她的养父母,有干净的,不沾血的生活,忽然冒出一个一身血债的哥哥,你当真以为这是好事?我认为你们两个并没有相认的必要。”
韩临问:“那后来怎么你又让她认我了?”上官阙不说话于是韩临替他说了,说:“因为眼看不可挽回,要离间我和挽明月,拿捏我,是吗?”
不知道他又今日怎么了,上官阙从容道:“你不是也心知肚明吗?选择是你自己做的,舍弃谁都是你的手笔,如今朝我发火又有什么用。”
韩临喔了一声,若有所思,说:“是,这是我咎由自取,不能怨你。”随即又说:“初三我刚到的那天晚上,你去解决郑庸的事,同他有过接触。”韩临说:“是不是你买通了郑庸,设计他推倒白映寒,导致胎儿流产?”
上官阙还是气定神闲:“无稽之谈。”
韩临说:“是,郑庸已经被捅死在赌场,我没有证据,不能诬蔑你。这个不提了。”
上官阙应对过韩临的狐疑,望着桌上的甜点盒:“是给我的吗?”
韩临嗯了一声,还是望着雨幕。
上官阙笑着说:“可我真是吃不了这些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有些高兴,拆开硬纸盒,想看看韩临的心意。
松开绳结,打开经雨泡软的硬纸盒,上官阙的眼像被火烫了一下。
盒里是只被刺瞎一只眼的癞蛤蟆,一身烂皮疙瘩,满身黏液,见了光,咕啊咕啊鼓起喉咙叫,啪嗒啪嗒在上官阙的红木桌上跳动。
听见声响,韩临转过身,看着手中的纸:“当年你开给我的风寒药,真是喝了很久。分明我身体一向很好,凡是药,至多喝个四五天就痊愈。那副药,你让我喝了多久?半年?”
此时上官阙已闭住眼,瞎眼癞蛤蟆叫一声,他长睫颤一下。
韩临偏头自顾自地回忆:“那味道真怪,我从没喝过那么让人难受的药,喝了不止吐,还犯困。你却偏爱在那个关头操我。”
桌上的癞蛤蟆焦急坏了,刺瞎的眼淌着血泪,焦躁地在桌上胡乱跳动,叫声一阵高过一阵。
上官阙低垂眉眼,突然怔怔掉下泪。
“在茶城那几年,天气一冷,伤口就会像挽明月又用刀割我,实在太疼了。所以他去找我,我也怕,见到他就发颤。多亏后来有药调理,我不再怕秋冬,就也不再怕他。”韩临见他气哭,笑着说:“懂药理的人真厉害,不过是几味草药,能让你死而复生,也能叫你生不如死。”
韩临起身,隔着瞎眼癞蛤蟆跳动的木桌,将手中的纸递给上官阙,上官阙不接,于是韩临自己照着纸念:“川芎,香附……”从头念到尾,韩临说:“有些字我都不认得,兴许念错了,不过这药方想必你熟。”
韩临将刚抄写下药方的纸拍回桌上:“我一直当我反常的畏寒是因为寒冰蛊,万没想到,是你喂我阴寒绝嗣的药!”
韩临看着他,神色冰冷:“我问你,喂给我的药,你事先就知道会绝嗣,是还是不是?”
半晌,上官阙缓缓抬起左眼,颊边湿痕未干:“又是谁在背后撺掇你。”
韩临一下就疯了:“我被你骗,被你喂药,难道我就不能自己向你兴师问罪?”
上官阙还是不回答,忽然盯住韩临的眼睛,念起人名:“许知行,苏丁心,杜小磊,眠晓晓,顾师衣……”
他用刑讯逼供的手段,一字一字的念,试图根据韩临的反应找出那个泄密者。但很可惜,因为韩临自己都不知道那信是谁递来的,并不能给出他想要的反应。
听他念人姓名,韩临浑身发冷,意识到上官阙丝毫不认错,又不敢想一旦他知道哪个知情人泄密,又要做出什么事。
已经有了答案,韩临扶桌,桌上的瞎眼癞蛤蟆朝他跳来,韩临退开,胃里反酸,又很想吐:“这么多年,好多人提醒过我,可我觉得你不会坏到那个地步,从没当真。我只是相信你,念着你对我的好,但我不是你的东西。上官阙,我哪里对不起你?”
上官阙没有说话。
韩临冷笑:“你不是一向振振有词吗?怎么变哑巴了。”
上官阙只是望着桌上拆出的礼物,瞎了一只眼的蛤蟆聒噪地蹦跳。
韩临不再执着,接受自己半辈子的坚持都是错的,快步下楼,披上蓑衣,在漫天的大雨中一路向东,离开洛阳。
韩临回到家乡时正至清明,他寻到父母坟头上香烧纸钱,说妹妹找到了,过得很好。故乡早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他没留多久,去了茶城,在挽明月代为购下的故居住到快入夏,见大家活得很好,怕留久了为他们招致灾祸,离开去探望了那年在兵乱中捡到的小孩。
孩子都两岁多了,对他没有印象,一个劲往养父养母身后躲。韩临带他去逛他母亲生活过的茶山,又带他去瞧故居,去城隍庙求护身符,教他到他母亲坟头插两炷香。
这孩子的身世确有其事,并非是韩临编造。
他识人不清,被骗这么多年,那么多人骂他劝他,叫他离上官阙远些,他偏要一意孤行,为此遭受那样多无端的揣测。
到荆州的第一天,白映寒就笑着问那位高大的先生是不是无蝉门前门主,又讲听说挽明月到雪山去了,什么时候再请他来好不好。她却不知道,为了认她,韩临放弃了五只小狗,放弃了无蝉门深处的桃花林,放弃了挽明月。覆水难收,旧梦难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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