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晓得,挽明月之所以说这事,话里话外都透露着残灯暗雨楼如何没有人情味,如何不拿他的命当命,江水烟平日里百般爱护,也不过是做出来给他看的,真要到了要紧关头,没有一个靠得住。以此趁机撺掇韩临对残灯暗雨楼失望。
韩临天资如此,四处抢夺着要,无蝉门门主白瑛是惜才之人,想必也要盛情相邀。到时又有挽明月在一侧拉拢,说不定就成了。
挽明月方确定了心思,当然要为可能的发展考虑一些。
谁知韩临好像根本没听懂,无丝毫怨怼,也只感叹那伙骗子要价也太高了,怕不是要把半个长安雨楼赔出去才给得起。
上官阙日日守在韩临身侧,挽明月也不好将话讲明,毕竟二人同属残灯暗雨楼,而上官阙泰然自若,似乎一点不觉得自己此举多冒险,后果多严重。
路上因伤口崩开蛊虫作祟,韩临又染了一次风寒,竟暂时失了聪。
他倒不以为意,清醒时自言自语,说话仍不少。上官阙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照看他,找木匠钉了块板子写字同他对话,夜晚住宿,挽明月去见韩临时曾见他们两个如此交谈。
韩临聋了,上官阙就再也不同挽明月点头招呼做样子,只在他进门时瞥了一眼,之后眼光就没从韩临身上挪开过。
挽明月也不找话,只在一旁站着,也不搭理,只等他说完话走开。
起初上官阙总借故留在房中,不时收拾这里,动动那里,要在一旁旁观他们两个说活,眉宇间似是没听进去,挽明月却知道他定是装的。
还是韩临怕他太累,让他早些回去休息,好好想想如何给楼主写赔罪书,他才不得已离开。
日日要往韩临马车上探望,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半个月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韩临看出不对,问他:“燕子怎么不跟师兄说话。”
挽明月在纸上写道:“说啊,你不是听不见吗。”
“我是聋了,又不是瞎了,你们嘴唇动不动我看不出来?”
挽明月抬抬肩,装作没听到,把话引别的那里。
一行人马快,到洛阳的当天,挽明月请来的解蛊人也刚到。
那个娇小可爱的姑娘说这蛊不难,晓晓直接让我来了。挽明月以为她是散花楼的人,但她说不是,她这次来,也是顺道加入残灯暗雨楼的。
“散花楼离家太近了。我爹娘总催我嫁人。”佟铃铃是白皙的包子脸,有着一双大大的单眼皮眼睛,笑起来可爱非常,如今小声埋怨,甜而不媚。
佟铃铃驱蛊吹的是笛子。记起从前与易梧桐的那次尴尬的事,挽明月就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担心不管用。
佟铃铃秀眉一皱:“我的笛声勾引的是蛊虫,又不是勾引他。”
待蛊虫从胸口划出的切口处爬出,挽明月一刀挑下来,当即踩死这祸害了他们一个冬天的东西。
一切处置妥当,佟铃铃又诊了次脉。这下,在一旁一言都不曾讲过的上官阙开口:“会留下后遗症吗?”
“一般都会留点。寒毒入侵心脉这么久,没死算不错了,待会给他写张药方,按时吃药。”诊脉的纤指却未收,片刻后,小山眉一挑:“他没有。”她看着韩临感叹:“他这身体可真好。”
在洛阳没呆满半月,无蝉门的召令就到了眼跟前。寒毒没在韩临身上留下什么踪影,只是腹部的刀伤经前一阵的舟车颠簸又裂开,挽明月回山城的时候韩临已经能下床,与上官阙一起来为他送行。
要放在平常,上官阙忙得很,这种场合大概不在,韩临还能喝两口酒。但上官阙自川蜀擅离职守后,楼中的事就都给停了。
街巷上风言风语地传,都说江水烟忌惮他,但究竟如何处置,无蝉门的人也过问不了。就是上官阙十天里被叫去灯楼五六趟,他嘴上不说,脸上不表,可谁不知道他是去挨骂的,从挨批程度就能看出这事闹得不小。中途挽明月挠不过,被迫带着拄拐的韩临去求情,江水烟也闭门不见。
上官阙这两年在残灯暗雨楼,管得太多了。他擅长的,正是江水烟不熟悉的。众人对上官阙的交口称赞,不留意间透露出的对上官阙的依靠,只使得江水烟对上官阙愈发忌惮。
此番他擅作主张去救韩临,毫无调令便可调动几十位高手,这其中能供人琢磨的,更令江水烟大发雷霆。
后来共同商议的结果是将他暂时免职,他一下子清闲了,守在韩临床前。挽明月每次去寻韩临,都要见着他,煎药端药,洗头擦身,雇来照顾韩临的丫头的活几乎都让他一人干了。
挽明月刚在山城落脚,江湖传来消息,红嵬教余孽为报仇,血洗临溪。
青崖道长新换了一处道观,去年搬到祁连山脚下去,挽明月师门堪堪躲过一劫,韩临师门却满门被灭。谢治山被亲传弟子暗算,含恨而死,那个叛徒被红嵬教一个余孽的女儿所蛊惑,醒悟过来已晚,之后挥刀自杀。
临溪出事的消息是上官阙到灯楼受教训时听到的。
初听得消息,上官阙心口一阵发痛,心痛之余,并没打算让韩临知道。
临溪于韩临,是多年漂泊后温暖而稳定的又一个家,谢治山于韩临,不仅是师父,更像是父亲。
韩临腹间反复的伤总算有好的迹象,他难过起来,这伤指定又要好不了。
但这消息太大,瞒不住。
那日回去后,韩临便已不见了踪影,出动了不少人,四处找,都寻不到他。上官阙想了想,去了城中最高的楼。
韩临曾经笑着说他在洛阳得罪的人太多了,他难过了,绝不愿意给那些人见到、听到,给他们见了,反倒令那些人拍手叫好暗暗高兴。他要难过了,就去找最高的,旁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去哭、叫。
上官阙到时,韩临正蹲在地上抱头大哭。
还不及说什么,韩临抬脸,见是上官阙,起身扑抱过来,抓着上官阙胸口衣服,埋头在他肩上哭嚎着说:“师父没了,师父没了,临溪都没了,临溪全没了。”
谢治山于上官阙,虽是师叔,却也相处数载,帮他良多。上官阙心中难过,可韩临抱得很紧,几乎把全身力气都用来拥抱上官阙。
仿佛漫天世界,韩临只剩下了他。
那种通心似的感觉,多年后的上官阙都还记得。
春初,高楼风大,天似要下雨,乌云浓沉。
上官阙脱下披风,披到韩临身上,紧紧地拥住他,轻拍他哭得险些抽过气的背。
大哭一场,抹干泪后,韩临态度很坚决,让人备马,他要回临溪。
上官阙被停职,没有理由不同他一起去。那也是他度过半个少年时期的地方。
洛阳到临溪快马不过五六日,只是出山后事多,二人都没回去过几次。
连夜赶路,他们在第三日到了临溪。
所幸这年春寒,尸身还未有异味。
尸首已被早先前来帮忙的各派收拾妥当,陈尸在他们旧时的学舍间,面上纷纷盖着白布。山上的土地却还残留着大块大块的血迹,红已转黑,四处都是。
韩临跪倒在谢治山的尸首前,朝尸首磕了很多响头。
上官阙拉不住他,只得在一旁站着,也挥手拦住了上前要搀扶韩临的其他已出门的弟子,轻轻摇头:“他难受,让他拜吧。”
也不知叩到第几个,韩临的头抵在地上,却迟迟不起身,几人查看,原来是他气力不济晕了过去。
上官阙上前打横抱起韩临,临走前,对屋内前来奔丧的不少前辈道:“诸位见笑了。”
回到暂时的住处,上官阙拿出金疮药,解开韩临衣服。马背上颠簸,方才又折腾,那处伤果真又裂了,上官阙查看了伤患,为他涂了药,握着他的手陪他坐了一会儿。
师兄来敲门,上官阙才起身,前去一一谢过好心料理后事的人,安排前来奔丧的前辈的住处,又同众人交代埋尸、刻碑等杂事。
由于幼时的培养,上官阙擅长统筹,在残灯暗雨楼也常做料理后事的活,这些事天未昏便交代完。他回去时韩临仍未醒,他在屋中坐了一阵,起身去了后山。
他们下山后,后山那间他们两个住的茅屋应是没再来过人,依旧留存着他们走前的模样。
屋里四处都落了灰,上官阙一双眼只望着熟悉的摆设,他一身齐整,走了两步,不顾脏地坐到落满灰的床板上。
茅屋小,上官阙和韩临那半年都挤在这一张小小的床上睡。
龙门会后再回来,上官阙失魂落魄,韩临牵着骡子带他过来,一趟一趟为他拉来他们两个生活用的东西,又强行拉他起来同他对练。
韩临以往聒噪,但那半年废话非常少,他们的交流也很少。
每日的开始很固定,早晨起床韩临推醒上官阙——“师兄,我们练功去。”
练功对战时他们颠倒了从前的关系,韩临严格的指正他,告诉有些招不该那样出,快刀逼他,令他用学剑十多年的反应来应战,迫使他忘记新学的庞杂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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