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等掌柜去拿纹样,上官阙听见沿街的马嘶,又听有人唤韩临的名字,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窗缝,正望见楼下韩临同一年轻人攀谈。
数月过去,后辈的新鲜劲过了,来寻韩临的人少了许多。韩临倒多了些年轻的朋友,都是此前聊得比较融洽的晚辈,在街上碰见了,会驻足聊聊近况。
楼下的年轻人其貌不扬,嗓门很高,说起路上见闻,十分生动,逗得韩临不停地笑。
他说自己年前去东海冬泳,到普陀山玩了个把月,那儿的人爱去爬山求发财,他也跟着去爬了几回,嘿,结果在山里逮着个身价不低的逃犯,捉去送监,真赚了一笔。他的冒险故事,想来听者神往得很,追问了半天细节。
末了这人说前辈的指教叫他茅塞顿开,没机会报答,要是有机会,可以一起去逛逛,他给带路。语气真诚,一听便知不是随口说的。
上官阙听韩临含糊混过:“再说吧。”
到底也没舍得当面拒绝。
下午回去送行,白家的老大老二在金陵都玩疯了,说什么都不肯回荆州,分别之时一人抱着韩临一条腿哭,去年傅欢半睡半醒中给抱走,醒后哭了很久,这次瞪着眼睛不睡,也不愿意走。
舒红袖和傅池给暗雨楼的事缠身,白映寒也有生意,都不能久留,劝又劝不动,给闹得大动肝火。看小孩们模样肖似生离死别,倒是上官阙提出来留他们在金陵住一阵子,过段时间再送回去。
孩子们对所有事都好奇,一草一木,鸟兽虫鱼,但凡是没见过的,都要抓住韩临的手指问个清楚,把韩临缠得将远游抛到脑后。小孩又很有精力,在家里玩腻了,倘若没有地方耗掉精力,便会大肆搞破坏,韩临不想让他们毁坏上官阙母亲留下的林木宅院,常带他们出门去玩,有时游湖,有时到徐家做客交朋友,有时带去医馆,甚至带到过复工的上官府宅院,整日不沾家。
年后药铺的事提上日程,起初要处理那些故意搅乱留下的杂事和争端,上官阙回家总是很晚。韩临已经睡下,每夜回来,上官阙都要到他房间的床边坐一会。
灯太亮韩临会醒,上官阙掌着灯,常要一手虚握着灯影,借指稍漏出的暗光去端详韩临。
小孩醒得都早,韩临也跟着起很早,到外头累了一天早早睡下,再不能肖想别的事。只是一个早出,一个晚归,这半月来总是一天都见不了几面。
年后新招来帮忙的乳娘常在上官阙独自吃晚饭时被叫去,被问些这天韩临的行程。
这位乳娘因记性好,才得到这份差事。起初要复述,后来小孩子话太稠,孩子一句,韩临一句,有问必答,听的人都烦了,他还不觉得倦。这样子,记忆再好的人都复述不过来,好在主顾也没有难为她。
不过她也不敢懈怠,此刻讲起韩临陪小孩玩,又见过什么人,人是老朋友还是哪门哪派的后辈,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谈话内容,指点了什么武功,被邀请到哪里游玩,娓娓道来,流利通畅。
相处半月,对于韩临,乳娘仍是觉得意外,她感慨小孩话密,两大一小三个少爷小姐,都说起话,吵得她在旁边都头疼,没想到刀圣陪着小孩谈那些永无止境似的无聊话题,当断事的判官,一点也不觉得厌烦。
上官阙细细嚼食咽下,又喝过口茶,才道:“他从小话就多,爱找人说话。除了问天问地的孩子,很少有人受得了他。”
乳娘惊说没看出来。
初到临溪那几年韩临的话还很多,上官阙不接话,他却还要自顾自地说。韩临说他小时候村里的孩童年纪都比他大,不爱带他玩,爹娘要种地,他只能自己玩,嚷着让爹娘生了妹妹,又遇见了蝗灾。
此后几年,猪肉铺的同屋几乎不正眼看他,流浪时今天认识的朋友或许明天就走散了饿死了,等到了杂耍班,皆是疲于奔命的中年人,都嫌他年纪小,只有班主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给他擦药时同他亲近,和他说说话。到了临溪,他头一回碰见这么多同龄人,他有太多话想说,太多好奇想问了,却因为不够礼貌吓跑了师兄师姐们。
思绪收住,上官阙让她继续讲。
乳娘讲起这日游湖,韩临与一对年老的夫妇同船,画舫上白家两位公子和傅欢尖叫吵闹,韩临一起带出去又教又哄,见那对夫妇也出来,忙道不是。小孩们见有了外人,顿时安静下来,抱着韩临的腿,牵着他的手,躲在他身后瞧。
老夫妇说没事,见孩子跳闹,倒也颇有童趣。
聊天时他们得知带着的三个孩子不是韩临的,惊后笑着说他真适合做父亲,说过自家的几个孩子孙子,又做起了长辈,问起他日后想要几个孩子。韩临笑着说起他小时候打算要多少个小孩,带他们天南海北五湖四海的玩,春天骑马到滇地看花,夏天去吃岭南的荔枝,秋天到沙漠骑骆驼,冬天去黄山看雾凇,过年时候亲手杀猪教他们拆猪肉,把自己一身本事都教给他们,陪着他们长大。
和天下许多人一样,乳娘有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听了这段话很受触动,记得很牢,此刻将韩临对另一种生活的遐想原模原样地复述了下来。
当年韩临什么话都告诉上官阙,这些话也不例外,甚至更进一步到苦恼给孩子起什么名字,要上官阙帮忙参谋。哪怕只是着听他人的复述,上官阙也几乎看到了韩临谈话时的神情。
乳娘发出和老夫妇以及十几岁的上官阙一样的感叹:“他真喜欢孩子。”
在亲手断了韩临念想的多年后,再听到这番话,上官阙早已不是当年在临溪时的心境。
乳娘没有注意到雇主听了几句便停筷,剩下多半碗的饭再没有动过,她只是笑着继续讲之后的事:“白公子和傅小姐听了,都嚷着要他带他们去那些地方玩呢。”
上官阙给了她赏钱,让她离开。
练剑梳洗过,隔着帷帐,上官阙望了半晌棺木钉成的窄床。
两个人睡久了,他开始嫌这张床一个人睡宽了,挑好明日要换的衣物,熄了灯,臂上搭着衣服出门。
在床上给人抱住时,韩临醒转过来,睁眼见是上官阙,往他怀里凑了凑,笑着说:“我就说大床舒服一点吧。”
次日久违地被亲醒,上官阙揽着腰去回吻韩临。
韩临小声问上官阙门上栓了吗,上官阙点头,韩临于是吻着上官阙颈边的痣,解着衣裳说得快点,傅欢醒得早,再过一会儿就该来叫门了。
上官阙却忽然笑着讲:“你若是想,我们可以过继白家一个孩子过来。”
颈边的嘴唇僵住。
夏天闹的那次,后来韩临再回想,江水烟的事提过太多次,上官阙哪会生气到那样的地步,倒是又想起那天在院中无意解答了后辈关于孩子的烦恼。又去问了徐仁,得知那天楼下的厮打是为孩子,上官阙处理完争端,又碰见自己与孩子玩闹。怪不得那天中午在医馆与后辈说话,他破天荒地来搅局。晚上洗过闹过,自己又拂开了他好意的手,仍与千金方有关。一件件串连起来,韩临便清楚了他的忌讳。
眼前膝下这些小孩,无非是一样样钳制韩临的工具,在远处时要韩临心系着,在近处时把韩临人栓着。上官阙的乍晴乍雨,韩临受得这样久了,时常仍觉生不如死,何必再连累一个孩子。
再者,一个连韩临多问几句狗都要管的人,怎么会容忍一个旁人的孩子?韩临不知道上官阙如今故作大度又在做什么。
韩临不答,爬起来穿衣服,说去吃饭吧。
吃了一半,傅欢给乳娘带过来,韩临哄了她半天,她才肯给乳娘抱着去梳洗。
从饭厅出来,并肩走在廊上,上官阙又说起:“男孩或许会不肯,女孩应该可以要到,到时候白映寒有了第二个女儿……”
第二个侄女都还是没有影的事,也从未听白映寒夫妇提起。
见他亦真亦假的打算做到这地步,韩临打断道:“人家生父生母健在,白家富裕又喜欢小孩,孩子当然养在亲生父母那里最好,我不做离间人家骨肉的事。”
上官阙道:“我们待她不会差,她姓了上官,此后上官家便是她的。”
韩临断然拒绝,抬眼:“我没有必要抢我妹妹的小孩。”
上官阙还在说:“亲人间过继子女是很常见的事。白映寒未必不舍得。”
有颗泪掉下去,颊边一凉,韩临说:“是因为昨天船上的事吗?”
上官阙不置可否:“跟着我,好像委屈你了。”
忽然有人说:“你不要欺负舅舅!”
二人随声看过去,视线投向走廊尽处的男孩。
谨记母亲教诲的男孩看见韩临脸上的泪,愣了一下,蓦地朝二人跑过来,身后追来的乳娘见此情状匆忙拦住他。
韩临回头看了眼上官阙的神色,擦去泪,换上笑,过去轻声和白弘渊说了半天话,让乳娘将撞破腌臜的孩子牵走。
人散了,上官阙击掌道:“真是个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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