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的动乱搅乱太多人原定的打算,本该愁苦,但邵二讲得有趣,把韩临逗得强忍着笑意:“你不是说过有空了想在家里修修文集吗,这下算是有空闲做了。”
“文集我是准备等我老了走不动路了再修,不是壮年修!”邵二骂骂咧咧:“我哥不知道踪影,我待在家里,我娘天天要我读腐书考功名,我爹天天让我娶妻生子,我都快给逼到上吊了,这不天下好不容易消停了,我就赶紧出来了。”
倾诉完,邵二说没事你笑吧,我也觉得可笑,搓搓自己的一张苦脸,又道:“说出来你别不信,你是我这次出来见到的第一个老朋友。我本来是想挨个见见老朋友老情人的,但我认识的人,要么以色事人,要么手无缚鸡之力,江湖和兵乱这么些年的折腾,没几个活下来的。活着的,也都活得不像个人,不肯见我了。”
韩临面上也有些伤怀:“这一年,我也连着听到好几个朋友仓促离世的消息。有急病病故的,有遭遇意外去世的。前年夏天见面,几个人看起来都还很硬朗。那时我有些慢待了他们,想着以后再好好同他们聊一聊的。没想到再也没有机会了。”
邵竹轩心想这次见面,韩临的态度有所好转,大概也是沾了这份光。
他倒没猜错。当年腕上红绳事发便是由邵二乱写引出来的,韩临一度对他很有意见,但最近接连有朋友谢世,有些担心别后难再逢,便摒弃前嫌,只当是他乡遇故交。
邵竹轩正满脑袋胡思乱想着,眼见韩临拦下了个姑娘,询问她的香囊是从何处买的。
待韩临问清楚了,邵竹轩问他这些买来是送给谁的啊。
韩临说给孩子们。
从前江湖的那些事好像还在眼前,也没听过他娶妻生子的消息,邵二有些怅然若失,问小孩几岁了。韩临落子说好几个呢,小的还不到两岁。
邵二又问孩子的母亲是哪里的人。
韩临反应过来,倒茶说:“别人家的孩子。”
邵二如梦初醒,忆起当年他身上的痕迹,想他或许还在跟男人搅不清,低眼瞧他落子,脑子转了几转,指着他左腕上的佛珠笑着悄声试探:“这是谁送的吧。”
韩临没理他。
邵二也没指望他搭腔,又去瞧棋局,渐又发现不同于象棋,韩临围棋下得一般,应对自己有些吃力。
棋都要靠算,殊途同归,按理说不该一种精熟一种生涩,邵竹轩有些犯疑,便问了。
韩临答说:“前年冬天新学的。去年到处跑,最近有点空了,才有工夫琢磨这个。”
碰上初学者,邵竹轩松懈不少,分出些精力,掏出支烟点上。
烟气散过去,韩临一瞥:“你怎么也抽烟了。”
“心里不舒服的时候,就爱借烟酒这些东西排遣烦闷。写不出东西,也抽,等灵感给烟招来。我爹娘说比我出去搞男人强。”
韩临:“这两样你还是都少碰吧。”
饮酒下棋聊天,邵竹轩暗想教韩临下围棋的人干了件好事。
邵二可记着,当年瞧他,都要挨他的骂。眼下韩临专注在棋盘间,倒也无心管乱看的眼。
夜晚潮冷的雨声里,穿堂风引得四下灯火晃动,对坐英风俊骨的人专心推算棋局,碰到难解处,略拧起长眉,动也不动,实在方便人观瞻。
透过烟雾看了韩临很久,又瞄了好几眼他那遮住的右腕,壮了半晌胆气,邵竹轩故作暧昧,口吻黏腻道:“你头发长了好多。”
只见韩临指尖点了点刀,眼都不抬:“再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小心我废了你。”
瞧刀圣态度如故,邵竹轩缩了缩脖子,胆气全消。纵然不敢继续招惹,却也不肯亏待自己眼睛,仍是借烟雾去瞧。
周遭人声喧闹,烟气渺渺,多年后的他乡重逢,难免叫人生出几分真情,由心发出几声喟叹。
“在家闷着这些年,我老是梦见游山玩水,你在旁边给我当护卫。重重险阻,你总能化解,我什么都不怕。”吹着沾有潮气的穿堂风,邵竹轩夹着烟一时忘了抽,烟灰断了一截掉在桌面上,他拿棋子拨开:“当年你都答应我了。”
“抱歉,是我食言。”韩临挥散棋盘前的烟雾,向他横了一眼:“不过你骗人上床被揍我是不会管你的。”
邵竹轩给揭了短,哎哎呀呀说着你情我愿怎么能叫骗呢,忙转开话题。
一支烟点完,邵竹轩才想起来,问韩临怎么会到这个小地方来,话音刚落,楼上传来熙熙攘攘的交谈声,大堂众人随声望去,见到其中一人,俱都静了。
上官阙下楼时看见大堂里的韩临,侧过头同人说了几句话,走到韩临身旁,问:“你不是说烧才退,这边烦闷不好养病,要去山上逛吗?怎么来这里了。”
韩临没站起来,手指在棋罐中拨搅:“来接你啊。”
上官阙一笑,讲:“我又不会走丢。”
这才见韩临移目看他:“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
上官阙笑道:“喝多了讲的话怎么能当真。”
这话讲完,上官阙把手随意搭在韩临椅背,转过头来与邵竹轩打招呼。
邵竹轩本是在旁为上官阙相貌毁损可惜,准备攀谈说些慰藉的话,待听过二人的对话,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对招呼也只是呆应了一声。
上官阙笑了笑,转而将视线转到棋局上:“昨天才教你这手,今天就用上了?”
韩临说试试嘛。
没有多聊,上官阙说我去和人告别,韩临点头,又把双眼转回棋盘琢磨,答起邵竹轩先前所问的为什么到这里的问题:“这地方有个药材商,我跟着师兄来谈采买的事,顺便玩几天。”
讲完话,他笑了一声,想出了解法,到棋盘上落子。
盯了棋局半晌,邵竹轩抓棋摁下,韩临望见,笑说:“你下错了。”
邵竹轩也去看:“嗯,下错了。”
这时候上官阙结过了二人那桌的账,唤了一声韩临,说要走了。
分别的时候,邵竹轩没忍住,问:“你和上官阙是什么关系?”
韩临仍望着棋局:“师兄弟啊。”
邵竹轩道:“不止吧。”
韩临挑眼看向他,想了想,起身把棋子丢回棋罐:“上下级。”
邵竹轩注意到几步外的上官阙望过来。
回客栈的马车上,雨水打着车顶,噼噼啪啪像在头上甩鞭,韩临见上官阙闭目养神,察觉到他情绪不高,结合变脸的时机,大致猜到他不悦的地方。
“邵二太擅长编排,倘若向他露了底,恐怕会闹得人尽皆知。”韩临道:“这样显而易见的理由,你是真不清楚,还是只是想听我解释?”
上官阙睁开眼,目光转向韩临,温声道:“我可一句话都没有讲过。”
话是这样讲的,听过解释,上官阙不再闭目不语,先是握住韩临手腕号脉,又去帮着打理韩临给风雨吹乱的发带。
打理间他旋即又听韩临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又没什么定情的话,我们不是师兄弟、上司下属,还能是什么?”
上官阙顿住动作。
雨势大了,韩临研究着如何放下竹帘,继续道:“上官阙,你不是比谁都清楚吗,倘若是别的关系,我可不会这样听话。”
命令与服从是上下级之间的权力与职责,而不是有情人之间的。
上官阙收了手,面色恰如车外的天,半阴半雨。
难得见上官阙自食恶果,韩临心情大好,也不管吹进车里的雨了,转过头用商量的语气说:“那你说我要怎么介绍?我们是好兄弟?我们共事过?你是我的旧上司,我是你的旧下属,我们肝胆相照,荣辱……”
剩下那些话被上官阙咬住嘴唇封在韩临口齿间,给唇舌搅成了笑。
车夫高声说到客栈了才惊断这个吻,二人顶着一把伞下车。深巷里的泡桐树开了花,韩临指给上官阙看,讲不知道京师家里那株怎么样了。
上官阙跟着他望过去,说北地天寒,只怕还要过些时日才开花。
去年春天他们回了趟京城,还是住在原来的宅院。赶上了一年桐树的花季,入夜,上官阙在镜前涂药,韩临推窗去看花。
满顶的桐花好似紫云,韩临够过一枝,摘了朵桐花,去吮尝花蜜。待要去探身再摘一朵,给身后人拽了回去。
上官阙方要训斥,韩临凑近亲过来,笑着说:“小时候我喜欢吸桐花的花蜜,如今给师兄也尝尝。”
如此纠缠到床上,那时候练采补心法还没多久,很多东西二人都在一点点地试,慢慢磨合。那天不知是对着熟悉的旧宅陈设放得开,还是别的缘故,韩临既主动又动情。
事后上官阙号过脉息,见韩临筋疲力尽蜷在拧乱的床上,让烫得不住喘气颤抖,挨近去摸了摸他湿漉漉的脸,道:“做得不错。”
韩临沙哑着嗓子问:“真的?”
这是实话,上官阙点头,又见韩临笑起来,明亮的眼中颇有几分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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