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这些,上官阙才松口放韩临过来。别的不说,他这样一个人往暗雨楼里一杵,便能稳军心,威慑对手。
但刀圣这名号实在太响,老刀圣慕容皓雪是什么德行,湘西这边的人可是好好领教过。这个年纪轻轻就以小刀圣闻名的人又是如何,众人想都不能想,韩临的威慑效果太过强劲。本欲再行缓兵之计的强盗见再拖弟兄们都快跑走一半,这次下了死令,入夜秘密围攻暗雨楼,做这困兽之斗。
这消息被强盗中的暗雨楼眼目偷递出来,韩临接到师兄埋下的人这消息,当即下令不要声张,另要人撤空湘西暗雨楼,领人在夜中埋伏,四更十分,将潜行而来的强盗包圆在街巷。
是夜有细雨,一方后守要地,一方不成功便成仁,皆有背水一战之意。暗雨楼人少,可皆是精锐,又有韩临在前抡转长刀,刀影每至,人头落地。
次日清晨雨不仅没停,下得更紧了。土匪源源不断自老巢支援过来,两伙人拼斗不止。白墙黑瓦的街巷上尸身摞了一地,池塘水满,溢出带有青萍的塘水,雨水积涨,浮尸四飘,染血的水积到小腿肚。
韩临被约束久了,没想到这次久违的活动筋骨竟遇上一伙大的,乐淘淘的。而且这时候的雨冷,他给从头淋到脚,往日身上那股酸软的热劲也暂时给压了下去。只是雨过了劲,风寒估计更好不了。
人人都想方设法避开韩临,可经雨洗得愈发明亮的刀,总是准确无误找到他们。白刃吻上喉颈,喷涌出粘稠腥热血红色的爱与死亡。
晌午时雨终于停了,强盗那方的惧意再也压制不住,渐渐四下逃开。韩临领人回去暂时修整。随行的那个做过大夫的人盯着,韩临不得不换了身干衣裳,又老老实实擦干了头发。
韩临这次到湘西来,带的这几身都是暗雨楼新换的一批着装。从前楼里给发的那一身黑衣粗糙,洗多了黑布都发白泛灰,布料硬得像砂纸,直挫人的皮。
新的一批着装是上官阙牵头搞的,他从前穿暗雨楼粗擦的衣裳浑身起疹子,后来就再也不穿了。
这次上官阙找人照着好几样打版做出了几套成衣,拿回来让韩临挨个试了一遍,从里头挑出了一件最合眼的,便定了那一套。仍是从头到脚乌鸦色的黑衣,大体看着和从前差得不多,剪裁做工却都细致了数倍,柔软耐穿多的面料上甚至加了暗纹,如敦煌壁画的一种如波浪般飘逸的密火,不凑近看不出。
只是暂时只做够了北方的,南方的还没做,上官阙特意让韩临穿新的一身过来给他们瞧瞧。
擦洗干净,韩临见那看着他的人点了点头,这才抓起头发,哗哗一阵梳,束起个高马尾,打起刀,随手抓过个馒头垫了几口,连忙出门率人追击去了。雨后出了太阳,他右耳廓的两枚直径比小拇指还要细的银圈被光直照,闪着耀眼的光。
韩临从不愿把自己为数不多的耐性花在外表上,要他坐下花半个时辰去倒腾这头发,还不如去外头抡抡刀,长长武功。姚黄那种短头发也是清净,只是头发韩临受之已故去的父母,他也不舍得真的去剪了。随意扎低的头发,耐不住他每日常动,不多时松松垮垮散开来,活像个溺死鬼。
败势如山倒,一路上多是投降的。照例只需报上姓名、职位,之后乖乖上前,给人用一根长绳绑住双腕。这样一根长绳往往要串起三十个人,才由暗雨楼暂且押住往回走。
湘西这边管事的人同韩临说这些人得关在暗雨楼。
“不送到官府去?”
“楼主的意思是这地方人穷,迫于生计才干这事,不至于将他们赶尽杀绝。这种事向来只抓头领。底下这些小兵和喽啰,晚些时候官府会过来个人,照着我们记下的人名写告示,贴出去让家人过来到暗雨楼签字画押,留个底,把他们领走这事就算了。本来官牢也关不下这么些人。”
韩临点点头,却听前方一阵喧闹,问道:“那边怎么了?”
“抓住了个姑娘,她死活不报名字。挺漂亮的,兄弟们多半在逗她。”
韩临听了直皱眉,转过脸喝声道:“你们住手!”
前方的人都知道这声是谁的,顿时停了说笑,老实让了条路出来,韩临忙走过去,却见围在中心的看上去仅有十四五岁的女子正咬着一男子的大腿。
女子一身的伤,看上去有些虚弱,气焰嚣张的低吼,好像几年前韩临在高原上见过的母獒犬。
那名男子裤子堆在脚踝,下半身赤条条的,两手捂裆,满脸发白,颤着嘴唇说:“是她不松口啊。”
女子怒冲冲地一转眼,见到韩临的脸,很显然地愣住了。
韩临看清女子形貌,扶额叹气:“松口。”
女子听话地放开了那男子的大腿,坐在地上拿衣袖擦了擦嘴角的血和灰扑扑的脸颊。
韩临让人把那男子抬走,走前说晚上我再找你说这事,那男子还欲再辩,韩临又说你不做些什么会光着屁股被人家咬?男子不敢再说话了。
“你跟我过来。”韩临对已经自己站起来的女子说完,又向围观的人道:“这姑娘我认识,上山来采药的,许是被土匪捉来谋色不愿意才被打成这样。都散了吧。”
韩临带这女子到了没人的地界,立即转过身:“你怎么跑这里了?”
原来这女子竟是那日与挽明月见面,跟在挽明月身边的那个女扮男装的小书童,吴媚好。
媚好本来还在恼着自己怎么每次见他都这么丢人,这厢听他问话,立即想起了正事,望了望四周,确定没人偷听:“明月副门主和我们十几个人被困在这山上快半月了,他伤着腿不好走路,我瞧山上乱,趁乱跑出来,想着去搬救兵。”
韩临立即细细询问挽明月被困在哪个方位,附近有什么植株,又是什么山势,大概需行多远。媚好被挽明月带在身边教,师承了他的谨小慎微与细致,早已将四周环境记在心中,如今对答入流。
韩临思忱片稍,对她道:“这样吧,你先下山,就近找个地方先躲着养养伤。你们无蝉门在湘西没什么势力,搬人来救路上花太久。这事我来处理。”
媚好倒没说执拗的说我跟你一起去这种话,她伤得也不轻,跟着去,万一打草惊蛇,可是得不偿失。
韩临只见她把脸憋得通红,半天吐出一句:“你们好贵。”
她听明白韩临话里的意思,就是暗雨楼出手营救他们的人。但是往往这种营救,他们无蝉门要人,得掏赎金。两边关系不好,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都是狮子大开口。无蝉门这次还有个副门主。
韩临笑着说这也没办法啊,把腰间的花纹繁杂的铜牌摘下来给她,“拿着这牌子,暗雨楼的人不敢拦你,再去要柄趁手的剑防身。这一袋钱你拿着用,下山安置好之后,找个孩子,让他把这令牌送去暗雨楼,就说是路上捡的。燕子那边我先去看看,试试看能不能把他带出来。”
媚好忧虑着两个门派间的旧怨:“你们暗雨楼的人,见了他……能行吗?”
暗雨楼的人见了伤重的无蝉门副门主,想必都是欲杀之后快的,还不如留在那地方。那些人指望挽明月松口说出无蝉门的机要和白门主的秘事,如今得到假消息去求证了,准确与否没法确定的情况下,暂时还不敢杀他。
韩临拍拍她肩膀,宽慰道:“放心,我一个人去。能把燕子带出来是最好,要是没法下手,我再回来带人。有我在,燕子不会受苦。我保证燕子安全回无蝉门。”
他收手时,媚好见到他腕上那根坠有黑玉的红绳,欲言又止。
去年八月,挽明月去那金露庙求红绳的时候,她刚被他带在身边不久。那是川西最有名,最灵的寺,修在高原上,她爹娘当年就是在那里求的姻缘长久,二老至今还在绍兴老家如胶似漆的。
只是父母受庇佑而生出的吴媚好,去这庙的一路,吐得头晕眼花。
挽明月也不比她好多少。那时甚至已疯传挽明月要接任副门主了,门主也总带着挽明月四处认人,确实是要交大担的意思。都传门主从十几岁奔劳到四十几岁,没有过几天安生日子,想休息了。
但到八月,挽明月就又被免去所有职务,被限制不许出川蜀。
具体原因媚好那时候没那个功夫去管,那阵子韩临被捕,媚好整天提心吊胆地打听他的消息。
所以这次来,估计挽明月求的是事业。就是他师父是个道士,不知道求佛管不管用。
中秋前后的太阳正毒,向来从容的青年才俊,一贯白得生人勿进的脸随着高度爬升愈发煞白,眉心一路都没松,连平常最一丝不苟拢上去的头发,碎碎地散到脸沿了,他都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抬手收拾一下,狼狈得像一只纸鸢,总给人感觉好像风一吹,他就要飘走了。
媚好也清楚挽明月也是尽了力保持从容的,他双唇紧紧抿着,一路都在费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不至于吐出什么污秽。媚好见他难受,一路上也不怎么找他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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