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这三人的聚会结束，他任劳任怨地收拾茶室。余寻光的资料并没有被任何人拿走，因为这本身就是不能外泄的机密。程俊卿将资料收拢，用碎纸机销毁。在机器旁等待着机械运转声结束时，他望着那碎成一条条的文件出神。
余寻光的资料由他整理，他当然是第一个看到那些信息的人。
21岁，大学毕业，下基层。
23岁，开始着手建设桐庐村。
28岁，桐庐村全面脱贫，被调职入中央监察组。
29岁，前往樊城，留任，组织建设樊城经济开发区。
32岁，开发区建设大成功。回到中央，半年后，前往山城。
35岁，山城任期已满，带着山火救援，民生改善的政绩，再一次回到中央。
现在，他来了沙省。
可以说，余寻光的政治生涯，就是程俊卿曾经的梦寐以求。
他也愿意去为老百姓做实事，他一直想去做点什么。可是，为什么他的路就没有走得像他一样呢？
可能他真的缺少运气吧。
程俊卿知道自己依靠婚姻卖身上位的手段很可耻，但是官场中龌龊的人太多了，他做的事和那些人相比根本不算什么。三年前，他和梁小旭结了婚，随即就被派给岳父手底下的大将纪宗海做秘书。最初，他也以为这是一条路子，他和纪宗海的相处也很愉快。可去年梁渊华卸任，纪宗海被推上省务长后，他暗地里就看自己鼻子不是眼睛了。
程俊卿明白，这是他在嫌弃自己的身份。
梁渊华的女儿梁小旭有轻微弱智，哪怕是为了女儿着想，他也不会让女婿有太大的权势——这是程俊卿最近才明白的道理。
所以他的存在，就是一枚谁都可以随意使用的棋子。
曾经纪宗海亲近他的理由，现在变成了最嫌弃他的理由。
现在，他又要以这种不尴不尬的身份去给新来的书记当秘书。
不用怀疑，派他过去配合是假，让他监视这位余书记是真。
有时候程俊卿会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是不是他只要是梁渊华的女婿一天，他就没有自己的出头之日。
余书记的履历那样光彩，更加照得他昏暗。
昏暗的日子还没开始，程俊卿便已经悲观地在心里开始设想：余书记会在什么时候开始嫌弃他？他在他身边，会比跟在纪宗海身边要好过吗？
虽说调过来的只是位副省务书记，可却是沙省的三把手。为了迎接余寻光，整个沙省都动作了起来。经一众人开会决定，沙省的政务圈子给余寻光准备了一个简单的欢迎仪式。
明面上已经被拨给新来的书记，可实际上程俊卿还是要听纪宗海调派。在安排好余书记的办公室后，程俊卿去回复纪宗海时，就从他口中听到了这句话：“我们给了他这么大的脸面，就看这小子领不领情了。”
他笑得不怀好意，大有余寻光敢拒绝他，就让他好看的意思。
程俊卿觉得，这件事，估计悬。
余寻光可是从中央下来的人。他的班底，他的靠山都在中央。纪宗海哪怕想辖制他，腐化他，也得考虑好人家到底在沙省待不待得住的问题。
回想起余寻光那一连串实打实的政绩，程俊卿不认为他是一个贪于享乐的人。
但上头既然吩咐了，事情该做的还是得做。程俊卿如今被调离了省务长秘书组，清闲得很，每天的工作只剩下去盯着所谓的欢迎会的布置。
沙省政务集团的一些人最怕担责任，这种惰性甚至体现在欢迎会的每一项摆设都要拿来给程俊卿确认。
程俊卿能做的也很少。大方向由纪宗海把控，只有一些小细节需要他来调整。
比如……
“现场用鲜花，这很好，但是你们有没有考虑过余书记可能会对花粉过敏的可能？”
负责人有些犹疑，“那要把现场的鲜花拿掉吗？可是安排鲜花的决策是纪省务长定下的……如果拿掉了，我担心会降档次。”
程俊卿对这人的不知变通有些心累。他抬了抬眉头，尽量做到不把自己的无语体现出来，“我没有要把这个提案否掉的意思，还有一种解决方法不是吗？你们不知道针对这种问题，还可以是提前把花蕊都摘掉吗？”
程俊卿的话令一些人恍然大悟，瞬间有一大群马屁飞来。
“程秘书，还是您有经验。”
如果可以，程俊卿也不想要这些经验。
等到余书记来的当天，农务部长梁鼎盛和一众官员早早地来到会场，作为秘书的程俊卿则提前来到机场，带着几个文员亲自相迎。
余寻光走的特别通道，程俊卿在他到出口时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是一个比照片上还要精神，帅气，且正义凛然的年轻人。
他穿着一身棕灰色的宽版西装，剪裁和质感证明其价格斐然。他看起来似乎很会打扮，与程俊卿想象中的朴素、自然完全不搭。
莫非，这也是个徒有虚名？
不知为何，程俊卿有些失望。
心里百转千回，不耽误程俊卿上前迎人。
“余书记，您好。我是沙省政务中心派给您的秘书，我叫程俊卿，之前跟您提前联系过的。”
“程秘书好。”余寻光展眉一笑，笑容是少见的干净、纯粹。他伸手过来握住，五指与掌心相交的一瞬间就令程俊卿感受到了他手上的笔茧与粗糙感。
他忍不住低头一看，发现余寻光的手上居然有细密的伤口。
余寻光注意到他的视线只是一笑，也不解释。他回头，像是在等什么人。
不等程俊卿问出声，就看到一个和余寻光穿着同款西装的青年从通道过来。
他戴着墨镜，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壮实的保镖。他嚼着口香糖，姿态随性。
现在跟他一对比，程俊卿又觉得余寻光十分朴素了。
这位陌生青年当然是余寻光的熟人。他过来后就扒下眼镜，上下仔细打量了程俊卿一眼：“这就是来接你的秘书吗？好靓哦。”
青年说的是很有地域特征的粤语。
余寻光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回头跟程俊卿解释：“这是樊城来的阎先生，是我邀请他来为沙省投资建设的。”
程俊卿哪里见过新书记上任还自带投资商的情况？但他到底能力优秀，几乎是瞬间便拿出了态度，“阎先生好。”
阎培熙微抬着头，只是轻轻拍了一下程俊卿的手。
他对余寻光的态度可不要好太多，“阿哥啊，我们要不要先去看看你挑的那块地？”
他仍旧没有转换语言，姿态轻浮得像个小混混。
程俊卿不知道他的成分，哪怕是心里皱眉，面上也不显。
余寻光点头，对程俊卿说：“程秘书，阎先生想先去看E区的那块地，麻烦你先带我们过去。”
程俊卿想到聚在欢迎会上的一帮人，不愿意余寻光来的第一天就得罪他们，忙提醒说：“但是余书记，我们给您准备了一个欢迎会……”
“心领了。”余寻光直接越过程俊卿对他身后的文员说：“麻烦你们替我去道个歉。咱们省里要搞建设，最缺的就是投资。我相信大家也能明白，天大地大，钱袋子最大。阎先生现在想看，我们当然只能尽力满足。”
程俊卿见余寻光像是铁了心，无奈之下只能让人先去回复消息。而他则是发挥秘书的职能，尽职尽责地充当司机和导游。
余寻光还想顺道看一下沙省的中心建设。
合着您微服私访来了？
书记和投资商先生当然坐在后座。程俊卿一上车，那位阎先生就拿出什么仪器四下探测，这种不避讳的行为看得程俊卿冷汗直冒。
“阎先生，这是省务中心给余书记安排的新车，当然是安全的。”
“我知道啊，我就是买了个新玩具，玩玩。”
不知道余寻光对沙省是什么态度，总之从这位阎先生的反应来看，他是挺不信任的。
沙省在外的名声有这么差？
程俊卿正不安时，阎培熙又笑出了声，“哥，你是不是得好好感谢我呀？要不是我非跟着你来，你就要被拉去喝大酒了。”
他现在倒是愿意讲国语了。
说出的内容却是让程俊卿双手紧握住方向盘。
这种故意翘欢迎会的话，他能听吗？
程俊卿从后视镜里看到余书记的表情颇为无奈，“是啊，我真的好感谢你啊。”
程俊卿再瞟一眼，就望见后座的阎培熙正在盯着自己看。他心头一跳，眼睛才收回去，阎培熙起身，扒着他的座椅凑了上来。
“喂，程秘书，你既然是我哥哥的秘书，那你一定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咯。”
啊？
还有这种规矩？
程俊卿从来没想到自己能在官场上听到这么直白的话，他一下子不确定说这话的阎培熙到底是聪明还是愚笨。
刚巧遇上红绿灯，他踩了刹车，微微偏头，对上阎培熙白的细嫩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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