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能听懂麻雀啾声的沈溪年,表情从原本的放松变成吃惊,然后逐渐直起身子,神情越发认真起来。
他垂眸想了一阵,看向身边的裴度:“扶光,我想进宫一趟。”
裴度并没有追问,而是问:“现在?”
沈溪年点头:“对,现在。”
裴度:“好,我与你一起。”
沈溪年却迟疑了片刻,道:“可以是可以……但,这一次,你能不能只在宫门口等我?”
第106章
小鸟当然是不会认人脸的。
沈溪年最开始的确朝着这个方向努力过,但很快,他就发现,包括阿飒在内,所有的鸟基本都是脸盲。
偶尔有能稍微分辨一下的,也最多就是觉得这个和这个不一样,根本做不到凭借五官在偌大的皇宫之中找人的程度。
所以沈溪年换了个角度。
鸟类辨别人类是靠行为模式,那么沈溪年就让麻雀们在皇宫之中一遍一遍地筛选,筛选出鸟觉得和皇宫里其他人不一样行为模式的人,然后再将年龄个头缩小到人类幼崽的范围内。
麻雀虽小,但作为数量最多与人类比邻而居的鸟类,它们自有安身立命的方法。
最开始沈溪年只是训练了一批麻雀,后面他就算再雀盲,也发现了每一波来的麻雀都不一样,数量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
不过沈溪年对此乐见其成。
这种大海捞针的方法,要不是沈溪年手底下的属下是一群数量不可估计的小鸟,光凭人力寻找恐怕也要有上一段时日——更何况,人类在人类面前警惕伪装是本能,但是没有人会在墙头树梢站着一只小麻雀的时候心生提防。
方才冒着风雪来给沈溪年报信的那三只小麻雀,就是被麻雀团体们特意派出来叫人的。
早在三四天前,它们就发现了一个看上去不太相同的人类幼崽,他总是很警惕,低着头,没有搭伴的其他同类,排泄还会特意避开同类。
麻雀们跟着这个幼崽好几天,直到初冬的这场雪下了一晚上,直到白天也不带停,而那个人类幼崽眼看着好像要被冻死了,麻雀们才打定主意给金主传了消息。
不论实际情况如何,进宫总是要注意礼仪,于是沈溪年再度换上了那身绯红色的世子礼服。
只不过出门前,裴度十分坚定地给沈溪年肩上加了一件墨狐大氅。
裴度坐在马车里,抬手托着车帘,对已经下车的沈溪年温声嘱咐:“雪天路滑,走路当心些,我便在这里等你。”
甲一站在沈溪年身后为他撑着伞,短短一会儿,伞面上就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知道了,你快把帘子放下,风吹着还挺冷的。”外面的确是冷的,但是沈溪年被身上披着的墨狐大氅暖地几乎额角冒汗,“我带着甲一呢,不用担心。”
沈溪年不想让裴度和他一起去,却主动提出要带上甲一。
虽说此举让裴度安心了不少,但多少也更生出几分好奇来。
毕竟沈溪年在这宫里的的确确是没有旧交人脉的,能让他这般冒雪来见,还特意不让裴度一起的人……会是谁?
甲一手里有国公府的腰牌,两人跟着前面颇有灵性的领路麻雀越过重重宫门,一路畅通。
如今在这宫中,裴字的腰牌要远比御赐的腰牌来的更有分量。
跟着麻雀,沈溪年终于在宫中偏僻的一间破败屋舍里,见到了那个小身影。
火塘里的干树枝噼啪响了声,溅起的火星子落在小太监手背上,他只瑟缩了下,却没舍得真正缩回手。
这样灼烧的热度,到底要比周遭的寒气暖些。
门帘被风雪卷开时,缩成一团哆哆嗦嗦的小太监猛地抬头,看清来人身上的绯色世子礼袍,忙往墙角缩了缩,膝头抵着胸口,显得格外慌张。
沈溪年站在门口,雪粒子在他袍角融成水珠,顺着暗纹滚落在地,洇出深色印子。
他示意甲一在外面侯着,自己并没有进门,而是先开口打破寂静,声音温和:“宫中生火可是大忌,小心些。”
小太监攥紧袖口,布料早已磨得发亮,露出里面泛黄的棉絮。
他几乎是立刻朝着沈溪年的方向伏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又低又细:“奴婢一时鬼迷了心窍,还请世子爷恕罪,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奴婢……”
沈溪年重复了一遍小太监的自称,语气颇有些复杂。
他往前迈了步,靴底碾过地上的碎雪,发出咯吱轻响。
目光扫过屋角半筐枯枝,又落回孩子冻红的脸上,沈溪年道:“能知道提前存干树枝,并且当真能存到现在,你倒是个聪明的。”
“是有人教你?”
这话让小太监猛地抬头,眼里瞬间凝了层水光,却又用力眨掉,只咬着下唇点头:“是。从前冷宫有位好心的嬷嬷教了奴婢这些。”
小太监说完,没听到面前的贵人发话,便咬咬牙,继续往下说。
“去岁嬷嬷病了,走前说,让我别跟人争,别让人注意到,就能活着。可今年炭房的公公不给我炭,我冷得睡不着,才敢烧这个。”
沈溪年蹲下身,与他平视。
这孩子身上的寒气隔着两步都能感受到,可那双眼睛亮得很,藏着与年龄不符的警惕。
他放缓语气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回世子爷,奴婢……五岁。”小太监应得更快,头也垂得更低,回答完问题后飞快接了句,“世子爷要是嫌烟味,奴婢这就熄了火。”
说着就要伸手去拨火塘,却被沈溪年抬手拦住。
“烧着吧,也暖和些。”沈溪年指尖碰到他手背时,只觉一片冰凉,“这宫里,五岁的内侍少见,多是罪臣之后,可近些日子前朝可没有什么抄家行刑的事。”
小太监的身体一抖,生了冻疮的手指十分不安地绞着袖口,沉默片刻才小声说:“回世子,奴婢自小就在宫中,前朝的什么事,奴婢不知道。”
甲一站在门外,静静看着这一幕。
他从未见过沈溪年用这种神似主子的压迫者姿态同什么人说话,尤其是……对方还只是一个孩子。
“那,你可知道当今陛下近日卧病在床,身子越发不好了?”
小太监抖得更厉害了。
但在沉默一阵后,他埋着头,声音颤抖却清晰地回答:“奴婢不知。只是陛下从前便时常身子不爽,这次……应当也会大好的。”
“若本世子说,他好不了呢?”
沈溪年的话音落下,那原本颤抖着身体的小太监却渐渐不抖了。
属于年幼孩童的细弱嗓音听上去多了些什么,不再自称奴婢:“那便是陛下的命。”
沈溪年看着他,忽然笑了笑,笑意冲淡了几分疏离:“倒不傻,听得懂话,教起来想必也不会费劲,快起来吧。”
一直跪伏在地上的小太监这才敢站起来,只是在听到沈溪年的下一句话时,身子明显僵了下,手指攥得更紧,指缝里都泛了白。
“你在宫里活了五年,见过最狠的事是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小太监才哑着嗓子说:“去年春天,有位答应娘娘怀了孕,太后娘娘十分欣喜,赏了不少东西。”
“但……但,有天夜里,奴婢路过她的偏殿,看见李总管带着人进去,手里拿着黑瓷碗。第二天就听说娘娘小产了,还发了疯,被送到了浣衣局。”
“奴婢偷偷去看过,娘娘坐在地上,手里攥着块碎布,嘴里喊着‘我的孩子’……”
沈溪年静静听着,没打断他,等他说完才缓缓开口:“你知道为什么宫里的娘娘怀了孕,大多保不住吗?”
“是因为当今陛下。”
沈溪年声音很轻,却像石头砸在小太监心里。
“他没亲政,皇位不稳,他怕极了。”
“怕有皇子出生绝了他唯一的地位,断了他的路。所以但凡有妃嫔怀孕,他都会暗中下手,绝不容许孩子生下来。”
小太监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他想起嬷嬷走前拉着他的手,反复叮嘱“千万别让陛下知道你的存在”,那时他不懂,现在却像被人泼了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沈溪年看着他的反应,心里的猜测落了实质,声音压得更低:“小家伙,你不是太监,对不对?”
这句话像道惊雷,小太监猛地往后缩,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眼里满是惊恐:“我……我是太监!嬷嬷说我是……”
“你是吗?”
沈溪年打断他,目光紧紧锁住他的眼睛。
小太监张着嘴,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砸在冻硬的草席上,瞬间就没了痕迹。
他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呜咽声,像被人掐住了喉咙。
沈溪年等他哭了片刻,语气平静:“你若是个聪明的孩子,就该知道,我是你这一生唯一能抓住的机会。”
沈溪年的声音清晰落在殿内,与火塘里的噼啪声、殿外的风雪声交织在一起,字字分明:“你在这宫里,像老鼠一样躲着,像蝼蚁一样活着,冷了只能烧干树枝……今年的初雪便这样冷,你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下一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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