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曾是“蓝黑大王”唐尤的子民与子民的后代,亦都是他的族人。
“阿爸,你在想什么?”七岁时,他这么问深夜起身,遥望南方的唐璩。
唐璩答:“想家。”
“阿爸,你还在想家吗?”十二岁时,他又一次问起病入膏肓的唐璩。
唐璩以帕子掩嘴,收回了南望的目光,缓缓摇头:“无法实现之事,还是不要想的好。”
不久后,他将唐璩的骨灰装进金坛,心想:都说入土为安,可阿爸葬在岳国的土地里,真的能安心吗?于是,他在城郊寺庙寄存了金坛,年年缴纳供奉钱,至今已经十六年。
他的阿爸唐璩,十六岁被迫离乡,在异国坎坷十五年,又在寺庙里孤零零待了十六年。
阿爸,你真的不想家吗?
唐时镜抬手,张开手掌盖住了脸。
壁灯笼罩了他一身,蓝草染就的瑶服上刺绣着神明垂青的花纹,繁复美丽的银饰在火光中熠熠生辉。远隔千里的大瑶山下起了雨,雨水落在满山遍野的灵香草上。氤氲的稀薄香气,会在雨过天晴后重新馥郁起来。
瑶民在雨中感恩女神密洛陀,他们在各自山头遥相应和,唱起了创世歌:“密洛陀用雨帽造苍穹,身体成天柱,用线缝天地,褶皱成山河……”
曾经遗忘的后续歌词,被阿爸抱在怀里教唱过的歌词,此刻终于跃出儿时记忆,浮现在唐时镜心中:
“她造出了森林啊,她遇见了大风,她生下了九子啊,她分离了日月。她以蜂蜡造人仔,她是万物的起源。”
——原来他从未淡忘过,只是藏得更深。
也许他心底被挖空的大洞,真的会生出涓滴泉水,渐渐地,渐渐地,在漫长光阴中将空洞填满。
牢门在此时被推开,一道长影投在地面。
秦深一眼就看见持扇而立的叶阳辞,不着痕迹地端详后,又瞥了两眼异族打扮的萧珩,直觉这牢房内气氛有些诡异。
他走进来,站位很微妙地挡在了两人之间,对叶阳辞道:“我姑母方才出了宫。”
叶阳辞收扇,扇头轻抵下颌:“长公主殿下与你达成了什么协议?”
唐时镜放下手掌,警惕地盯着秦深的后背。
秦深不在意被协议中的当事人听见,他答:“她说,由你来决定原不原谅萧珩。若是不原谅,也由你来决定如何处罚他。”
唐时镜缓缓睁大了眼:这是我亲娘,还是叶阳的?秦深,该不会是你胡编瞎造吧!
叶阳辞一怔,忽地笑起来:“殿下真是为子女计之深远。她赌对了。”
“……截云,你真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他?别忘了他心怀恶意地对你做过什么。”秦深脸色阴沉,“就算饶他一命,小惩大诫总该有。”
叶阳辞走近,用合起的扇子拂去秦深肩上落的灯灰,轻声道:“涧川,先前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一切尚未盖棺定论,恐生变故,影响你判断。如今我可以和盘托出了——容九淋倒台,韩鹿鸣入仕,有他的助力。
“之前我洗脱毒杀皇子的罪名,更加取信于延徽帝,诱使其临阵换将,从而导致长公主心灰意冷与其决裂,亦是我与他共同谋划的局。
“还记得游隼传给你的最后一封密信吗,我在信上告诉你,会有人收服驯象卫,驱赶着身披铁甲的象群,为你撞开京城的聚宝门。如此一来,渊岳军在攻城战中的损耗可降至最低,而守城的京军也不必做无谓的牺牲。
“你应该很想知道那人是谁,但当时已来不及回信询问。现在你转过身——”
秦深转身,与一身瑶服的唐时镜面面相觑。
唐时镜冷冰冰地看他,隐含敌意。
秦深更是面无表情,长公主的感慨、驳诘、恳求与最终凄厉的反问,在他心底翻涌如重浪。
叶阳辞的一只手抚上他的后背:“涧川,明君当有容人之量,赏罚分明。”
唐时镜扯动嘴角,露出挑衅般一丝哂笑。
秦深手按剑柄,深呼吸,再次深呼吸,霍然大步逼近。
唐时镜戒备地摸向别在腰后的匕首。秦深却一掌拍在他肩头,正儿八经的语气中暗含揶揄,说道:“表兄,你娘喊你回府吃饭。”
唐时镜怔住,笑意消失。
反倒是秦深哂笑起来:“这半年来我不在,多谢你给你表弟媳打下手,回头该给的谢礼我一定给足。对了,你娘快急死了,你再不回府,当心她拿扫帚抽你。”
话说完,秦深牵起叶阳辞的手,径直离开了牢房。
牢门大敞着,来去自由,狱卒们一个人影都不见。
唐时镜站在壁灯的火光下,纹丝不动,忽然从凝固中挣脱出来,咬着牙自语:“厉害了!上至举兵谋国,下至家长里短,他转换自如,都是用来收服人心的手段!这般不拘常理的枭雄心性,真的会对叶阳一辈子忠诚长情吗?呵。”
他拾起斗牛曳撒与腰带,往身上胡乱一裹,又抓起扔在角落的梁冠,快步离开了廷尉狱。
唐时镜策马直奔长公主府,刚进门,便有下人急匆匆来禀:“萧大人可算来了!殿下从宫中回来后,面色一直不好,这会儿头晕无力,被抬进寝殿,嘴里还念叨着您的名字呢。”
唐时镜一惊,提起袍摆,朝主殿飞奔而去。
第168章 与陛下大婚之人
唐时镜拾阶而上,看见宁却尘一脸凝重地站在主殿门外,扶着廊柱不动的姿势,焦急又耐心。
这位奉宸卫指挥使自从渊岳军入京那夜,就径自脱离了天子亲军首领之位,将掌印主事权完全丢给了都虞侯萧珩。
长公主一身戎装,拄刀站在承天门的门楼上时,宁却尘紧随左右,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十四年少年,作为一名普普通通的小兵踏上战场。
敌军的长矛在飞溅的血肉中刺来,杀气凛冽,他吓得忘记了抵挡,是一把从天而降的鬼头刀斩断了矛头。
马背上的秦折阅盔甲破损,盘花战袍却仍鲜红如火,朝他厉声喝道:“新兵蛋子!抛掉所有的生死念头,拿起枪,你就是老天爷!杀敌!杀!”
犹如当头棒喝,将宁却尘从浑浑噩噩中惊醒。秦折阅救了他,却不为他做丝毫停留,继续挥刀向前冲锋。
每个人的命都握在自己手里。幡然醒悟的宁却尘砍翻敌骑,跃上对方的战马,全力追着秦折阅而去。
这一追,整整追了近四十年。
建国初,延徽帝忌惮长公主的亲兵凤宸卫,将之抢夺收编为奉宸卫,也是他率先响应,在秦折阅饱含深意的目光中,投向了御座下。
此后无数次,他与秦折阅在大殿外、宫道上、皇城里擦肩而过,彼此不发一言,唯有两道心照不宣的眼神,在极短的触碰后又收了回去。
而今,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追随在长公主身边,守在她生病时的殿外,对她唯一牵挂的儿子唤道:
“楚白。”
唐时镜只顾得上朝他点头,还了声“宁大人”,就匆匆入殿,来到秦折阅的榻前,低低地唤了声:“……殿下。”
秦折阅疲惫地睁眼,朝他招了招手。
于是唐时镜坐在榻沿,俯身垂首,任她抚摸他的脸。
秦折阅道:“天热,跑这么快,看你一头汗。慢慢走呀,莫摔着。”
慢慢走呀,莫摔着。
一岁学步,两岁牙牙学语,三岁向殿下要抱抱。殿下伸出的手在半空缩回,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在殿下背后怔怔地看:明明在他摔跤时冲过来,心疼说道慢慢走,为何一下都不肯抱?
阿爸上前将他抱起,红着眼眶道:“长公主殿下乃是金枝玉叶,不是我们这等下民所能触碰,以后你要尊敬她,远离她。”
唐时镜不明白,但阿爸一定是为他好。
七岁离府,十二岁无母也无父,十六岁入奉宸卫。征召的百户问他姓名,他倔强地说不出口。
萧珩,字楚白。身后的声音替他回答。百户抬头见是长公主府管事,点头哈腰,连家世审查也免了。
殿下派人给他送财物。
殿下召见他,一次又一次,越来越频繁。
流言渐起,殿下不辟谣。她私下隐晦地提及他的生母,但他早已知晓。他固执地自称卑职,不听宣、不听调,拒绝任何赏赐,以叛逆与桀骜对抗命运的不公,终于逼得殿下将他外放出京。
他来到山东夏津,遇见了命中注定的一个人。
他回到京城金陵,与殿下兼他的生母和解。
他们母子终于能心平气和地说话,不再夹枪带棒,相互刺伤。然而这样的日子,也才过了短短一年。
唐时镜低声答:“没摔。我从廷尉狱回来,他们没为难我。”
秦折阅明显松了口气,吩咐左右与医官:“你们都退下。”
医官犹豫:“可脉还没把完,药方还没开。”
秦折阅说:“不必再诊,我没什么大毛病。就是老了,头晕眼花,身上什么地方都不好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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