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剑在手,沉甸甸一握,秦深便进入了凝神定气的无我状态,而身后之人更是令他分外安心的存在。
大雨仍在倾泻,隔着昏暗雨幕,他看见姜阔正带着一队侍卫冲进校场。
“别过来!你们躲不开这些机关弩箭。去逮住长史瞿境,守着校场入口,不准任何人进入。”秦深扬声喝止,同时挥剑削断三支连射的利箭。
他试图绕到碉堡后方,但碉堡的每层似乎都能随机关自转,没有射击死角。
机关再次发生变化,哨台移位,射击孔旋转,喷射出无数细小的铁砂散弹。散弹不如利箭强劲有力,但攻击范围更广,一旦沾了身便是筛子下场。
秦深以剑封门,纵身而跃,避开了一半,其余散弹则被卷入另一道剑光的绞杀中,无一漏网。
——大唐名剑“辞帝乡”。
秦深转头,看见叶阳辞的侧脸在雨中凝定,如峰峦的起伏线。他在打量面前这个凶险的庞然巨物,眼眸中剑气焕映。
“对不住了老祖宗,今夜这剑,我想出就出。”
叶阳辞持着剑,冷静说道,“王爷应该也认出来了,这是墨家城战的机关碉堡,看样子像是‘磿撕’与‘楼橹’的结合体,经过墨工的技术改进后,威力更甚。此等军事利器落在小鲁王手上,有如牛鼎烹鸡、明珠弹雀,可惜了。”
秦深与他联手,挡住又一轮万弹齐发,问:“眼下情形,有无破解之法?”
叶阳辞说:“再硬的外壳,只要武器足够锋利、攻击足够强大,就能撕开。我要上去,你掩护我。”
话音方落,他足尖点着水洼上的涟漪飘然掠出。秦深当即跟上。
两人冲至碉堡脚下,发现另一个悬脾也已提升至半空。叶阳辞提气纵身,足底踩在秦深肩膀,借力一蹬。而秦深也适时发力,将他往上抛举。
叶阳辞顷刻间蹿上三丈高度,左手吊住碉堡外的尖刺,右手剑锋狠扎进去,隔着外壳刺入机关连接处,一旋、一搅,再一割,抽剑时能隐约听见内部喀拉喀拉碎裂的声响。
一处机关连接被破坏后,他又矫捷地跳到另一处,如法炮制。
秦深在下方看明白了,正如人体有关节、韧带相连之处,一旦这些连接处被破坏殆尽,再强壮的巨人也将轰然倒地。
碉堡内的操纵者也清楚这些机关连接处被破坏的后果,从内壁不断向外戳出可伸缩的尖矛,试图将挂在外壳上的人挑落。
但叶阳辞的攻击有如附骨之疽,身形又灵动飘飞,而机关碉堡因体积过于庞大笨重,近身攻击的速度始终追不上他不断变换的身形,竟奈何不了他。
一侧悬脾的吊缆被斩断,从半空落下,在地面砸出个坑。碉堡的各层台面开始倾斜、下垂,像一座岌岌可危的高塔,榫卯被拆解干净,随时要分崩离析。
秦深见状,也攀着尖刺和凸起物向上爬,迅速接近顶端。
碉堡的最高一层,就是秦湍曾用机械臂来操作拼接,强行加高的那一层。此刻终于因承重被叶阳辞破坏,断了头一般彻底歪折,暴露出黑黝黝的洞口。
秦深率先跳入这洞口,叶阳辞也紧随其后。
碉堡内部设计比外面平和得多,有楼梯可供操作者上下,四壁还亮着灯。秦深粗略判断出控制台所在,直接扯着绳索往下速降,落在了中间层的平坦地板上。
叶阳辞眼尖,见侧方的阴影处有半个身影一晃而过,当即剑尖指去:“控制台在那里!”
控制台上,秦湍见他们突破外壳进入碉堡内部,正要从运货管道溜下去,不料肩头被人死死扣住。
他抬头,目光触及秦深俯视的脸。
那张脸冰冷肃杀,如霜雪兜头浇下,在他皮肤上激出了一片细小的寒栗。
秦湍伸手去扳肩头的桎梏,想要拧转对方关节,却不想反被刁住手腕。
兄弟俩在指掌寸劲间,接连拆了好几招,秦湍被控得死死,无论如何也脱不了身。
这下他的脸色终于变了,含怒道:“‘征衣碎’!父王把他的压箱底功夫都教给了你……不,不是父王,他早就死了。是大哥!大哥偏心至此,同样是兄弟,父王留下的武学精髓只肯给你,却不给我!”
秦深冷冷道:“大哥从来没有偏心过。是你自己不想学。彼时你我都还年少,你说拳脚乃武夫之小道,忘了?”
秦湍眯眼,思绪在朦胧的回忆里滚了一圈,觉得这话自己也许说过,也许没有。
不过无所谓了。他的怒容被某种不屑一顾的凉薄熨平,化作毫无温度的笑意:“给你就给你吧。大哥那副窝囊样,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也不多。”
秦深指间力道陡然加重,扣得对方关节咔咔作响。
秦湍忍着剧痛,冷笑道:“我说错了么?你看他接二连三地死孩子,死老婆,除了哭和恍惚,还能做什么?哦,还能嗑药。五石散是好东西啊,药力发作时兴发如狂,所有忧愁苦闷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迷离幻境。幻境中应有尽有,多么诱人,难怪大哥至死都不舍得停药,最后裸奔散热而死。那般不体面,把鲁王一脉的名声都败坏了。”
秦深扣着他的肩骨,指尖深陷皮肉,血染半袖,硬生生将他从通道里拖出半个身子来。
秦湍半趴在通道边缘,只是抽着气冷笑:“三弟,你生什么气,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
“你真当我相信大哥的死因是服食五石散?”秦深的声音里咬着铁锈般的血腥味。遥远的雷雨声在耳中回旋,与外面的如瀑大雨逐渐重叠,他袖口下被黑血烙过的皮肤烫得惊人,“五石散毒发,有冷死的,热死的,癫狂而死的……诸般死状,唯独没有肢体扭曲如牵丝、内脏破碎呕出这两条!这是中了牵机之毒的症状!”
金刚菩提珠灼烧着秦深的手腕。他再次看见了那个闪电也照不亮的雨夜——秦浔四肢异常剧烈地抽搐,如弓,如盘,如被无数根线拉扯的傀儡,在极致的痛苦中不停呕血,血里掺杂着破碎的内脏。
“牵机乃是烈性毒,中毒者半个时辰内必痉挛而死。当夜寿宴时大哥尚且无恙,可见毒是在亥时他回寝殿之后下的。殿中的侍从,后来我暗中逐一盘问过,的确都不知情,但他们给出了个相同的口供——小厨房半夜送来了一份冰镇龟苓膏。
“那阵子,大哥临睡前忍不住要吃冷食,用以解五石散带来的燥热。冰镇龟苓膏,色黑味苦,刚好能掩盖牵机药的颜色气味。若非对大哥饮食习惯的变化极为熟悉之人,又怎会想到把毒下在那碗龟苓膏中?王府内,是谁宁可犯下灭族之罪,也要谋害亲王?难道是那些夫死后就要被迫相殉的妻妾?还是那些因为主上宽容得以安稳度日的属官、仆从?”
秦深的指爪用力抠入秦湍肩膀的血洞中。
秦湍听见自己肩胛骨咯吱欲裂的声响,在痛楚中大喘气:“那又如何……五石散也好,牵机药也罢,不过是成全了他飞蛾扑火的命运。大丈夫何患无妻、何患无子,他自己软弱无能,终日沉湎于那些虚无缥缈的儿女情长中,怪得了谁?”
血黏腻地糊在指掌上,像抓着一块带骨的腐肉。
与他同出一脉的,秦湍的血。
秦深厌恶地皱眉,忍着不把对方甩出去,继续逼问:“毒是你下的,为什么?为了亲王爵位,你就对抚养你长大的亲兄长下死手?秦湍,你还是不是个人?!”
秦湍疼出冷汗,嘴角却盘起一团扭曲的笑:“亲王爵位?不错,父死无子继,那就只能兄终弟及了。总好过像你这样,做个画地为牢、处处受限的郡王。至少我的牢房比你的大得多,权力也比你大多了。”
秦深骤然收紧手劲,硬生生捏碎了他的肩胛骨。
秦湍惨叫一声,脸色煞白,竟没有立时晕过去。他哮喘般断断续续抽着气,挨过了最剧烈的那阵疼痛,声音嘶哑得可怕:“亲王爵位……不过是个……附带的奖励……”
三年的虚与委蛇,让秦深厌烦透顶,不想与他再多说一句话。但有些往事不得不问清楚。那夜大哥咬牙切齿地说,是秦湍杀了父王、母妃,杀了大嫂和他的孩子们。这些疯狂而又离奇的指控,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秦深松开了手。秦湍滑落在地板,侧躺着喘气,骨裂的左肩佝偻着动弹不得。
“今夜你我只能活一个,眼下情形看来,死的是你。”秦深拄着剑,半蹲下来,“秦湍,我很清楚你是什么性子,就这么人死灯灭,一了百了,你才不会甘心。临死之前,你势必要尽全力报复,就算诛不了我的身,也要诛我的心,不是吗?”
秦湍咯咯发笑,像个缺心少肺、天生坏种的孩子。没笑几下又被呛咳声打断,他顺了口气,说:“你可真了解我啊,三弟。知道我喜欢折腾人,更喜欢看被折腾的人奋力反抗,等他们自以为逃出生天,我再一脚把他们踩入地狱。
“而你,我最上心的三弟,这几年你就跟个蛤蟆似的,窝在阴暗角落,不戳不动,一戳一蹦跶,但每次也仅仅蹦跶那么一下,叫我对你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所以你才能活到今夜,‘韬光养晦’一词,算是被你玩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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