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宸目光定定在他身上注视了半晌,饶是赵孟先在这样的目光下也觉得不自在。
过了许久,殿内才响起帝王低沉的声音:
“凌夜寒即便当的了这把刀,也终究是朝廷与士族两败俱伤,朕知道你一直意在修改土税,但过犹不及,此事你且回去好好想想,剑走偏锋不是治国之道,下去吧。”
赵孟先出去后,萧宸阖眸许久未发一言。
三月中旬,黔中已有数个乡里完成了木牌的制作,十家牌法也正式开始施行,凌夜寒没有用黔中衙门的人,而是用禁军每日对十牌值守的农户进行抽查,半月以来倒是也初见成效。
而此刻紫宸殿中,萧宸斜靠在殿内软榻上,仅着了一身寝衣,此刻寝衣背后被撩上去了一些,露出一道横贯后腰的狰狞伤疤,细看皮肉之下的腰椎也有些变形,这几日萧宸便觉得腰处钝痛,躺着,坐着都觉得不舒服。
“陛下,您早年这处刀伤伤了腰骨,如今孩子渐渐大了,对腰背的负担也变大,这才会引起钝痛,臣做了一些对孩子无碍的药膏,每隔两个时辰涂一次,早晚用艾草熏蒸过的巾子热敷,可缓解一二。”
徐元里的面上难掩忧虑,他知道这只是刚刚开始,越是到后面,腰背的负担越大,这样的腰伤,倒是不知要吃多少苦,如今他真的有些好奇,这孩子是陛下与谁的?竟会以帝王之尊留下这个孩子。
医侍服侍萧宸涂了药膏,又敷上一层干净的纱布这才帮萧宸整理好寝衣。
萧宸摆手叫太医下去,殿内仅留了一盏宫灯,过了一会儿他才动作缓慢地转过身子,手下意识覆在了小腹上,手下已经有了圆拢的弧度,虽然白日里穿着衣服还不显,但是此刻仅有一层里衣,微微隆起的腹部昭示着里面一个生命的存在。
周身酸沉乏力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在消磨精神,饶是坚韧如萧宸,也偶尔会在一个人的深夜里生出些脆弱和不平的情绪来,他在这里忍着万般不适,倒是那个罪魁祸首什么都不知道,在外面今日喝酒明日夜谈地活的舒服。
这样的想法越是到夜里便越是明显,甚至想要一道圣旨将凌夜寒召回京城,只是每一次太阳升起,前一晚的脆弱便都会烟消云散,他依旧是大周的帝王,不会向任何人示弱。
而此刻他低下头,看着微微隆起的腹部,还是会忍不住地想,如果凌夜寒知道了呢?他能接受一个男子有了孩子这个在常人看来有违伦理纲常的事儿吗?他会用什么样的目光看他,惊异?恐惧?还是愧疚与同情?但是无论哪一种都是他不想看到的,越是想便心里越是不顺,索性叫了宫人熄灯睡下。
这一夜外面下了一夜的雨,萧宸数次被惊醒,每次醒来都觉得水府酸胀,起夜回来后又难以入睡,反反复复直到天光渐亮,雨声和雷声止歇他才将将睡了一会儿。
一夜的雨后,紫宸殿外的桃花被打落了一地,粉白的花瓣落在青砖上倒是透着一股清新。
四月初,桃花也渐渐落了,朝中开始准备四月中旬的春猎。
这一日太医院院正徐元里犹豫了许久,才到了紫宸殿:
“陛下,您的身子不适合骑马狩猎,春猎上您万万要珍重身子啊。”
前几年的春猎萧宸都会亲自下猎场,但是今年,徐元里是真怕在猎场出事儿,萧宸也知晓轻重:
“嗯,朕知道,会注意的。”
凌夜寒在黔中已经知道从成保保那里知道陛下准备于四月二十五率文武到点将山春猎,这几日他就拉着宋齐玉交代,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
“宋大人,黔中你要盯紧了,陛下密旨令我回京,这边就靠你了。”
在凌夜寒那一次又一次拿出密旨之后,宋齐玉对这封“密旨”深信不疑:
“好,侯爷放心回京,这边下官一定尽力。”
凌夜寒拍了拍他的肩膀,趁着夜色收拾了行囊就快马回京。
四月二十三日,随着钟鼓鸣鞭的声音,宫门正午门大开,禁军腰间佩刀,铠甲在朝阳下熠熠生辉,步伐整齐,分列宫门两侧,其后是手持四色旌旗的侍卫开道,旌旗伴着浑厚的钟鼓声在风中猎猎作响。
旗队之后,是由武将和朝中大臣家中适龄子侄组成的卫队,各个身着铠甲骑在马上,盔顶的簪缨随风起舞,此刻也随着禁军分列两侧,齐齐下马。
中道上,一顶乌木色鎏金纹的龙辇缓缓而出,萧宸身着墨色龙袍,祭天之后,正式开拔。
往年为了显示威仪春猎秋猎也都是龙辇出行,只不过萧宸很少坐,多数都是骑马,而此刻他却精神不济地靠在龙辇的软榻上闭目养神,只不过没一会儿便难耐地睁眼,今日祭天,一身厚重朝服让他怎么躺都不舒服,头上十二旒冕的王冠随着车架的晃动而晃动,惹得人心烦。
他敲了侧窗,侯在外面的张福立刻进来:
“陛下。”
萧宸额角都是冷汗:
“更衣。”
张福立刻服侍他换下了厚重的朝服,着了轻薄舒适的常服。
夜晚皇驾在西山行营驻扎,一整天的颠簸让萧宸脸色极差,腰间钝痛,胃脘翻腾,张福扶着人下车。
萧宸进了大帐便干呕了起来,额角冷汗涔涔,徐元里立刻为他施针,大帐内也焚了药香。
晚间萧宸实在起不来身,并未设宴,按着寻常春猎的规矩,春猎期间如同行军,吃大锅饭,唯有打来的猎物可以加餐,文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倒是一些武将和族中习武的子弟在这一晚便想着出去到山里碰碰运气,毕竟随皇驾的机会并不是随时都有,萧宸向来喜欢文韬武略的年轻人,人人都想趁着这机会表现一下。
西山行营是军营建制,最中间的皇帐是帝王所居,武将在右,文臣在左,按照官阶依次围在皇帐周围,成保保此次是跟着父亲按着一品官的位次住在皇帐左侧,此刻他下马眼睛就开始警惕地四处瞄,想起昨天收到凌夜寒的那张飞鸽传书他就心里没底。
“小成大人,听说这山里野兔多,要不要一块儿去碰碰运气?”
叫他的是武威将军家的嫡子,成保保不擅骑射,春猎秋猎在他看来都是受罪,一向是能躲就躲,但是偏偏有些人就是喜欢叫他一块儿去狩猎,毕竟有成保保在就有人垫底了,那发挥的不好也不丢脸。
但是想起凌夜寒那孙子,成保保咬牙答应了:
“好,等我一下。”
孟朗见他答应反倒有些意外,就见成保保进了营帐取出了一个包袱背在身上出来了,他没忍住问:
“你这是带的什么?”
“衣服,上次狩猎裤子割破了,有备无患。”
孟朗想笑又生生憋住了,虽然成保保是废物,但是他爹可不废物。
成保保上马就和他们一块儿进了山,没过两盏茶的时间他就故意和人跑散,骑着马找到之前和凌夜寒总来的那刻大树下开始蹲守,一边蹲守一边在心里骂那厮,果然没过多久林子里传来了他和凌夜寒的暗号,他赶紧回头,果然,从林子窜出来的那人可不就是那孙子?
成保保迎上去:
“你还真回来了?你是钦差,这是无召回京,你到底要干嘛?”
凌夜寒是昼夜不歇赶过来的,他不想干嘛,春猎七天他怕萧宸有事儿,他偷着回来混在侍卫里,保得那人平安他就回去,一来一回最多十几天,应该能瞒过去。
“别废话了,衣服呢?”
成保保白了他一眼将准备好的侍卫的衣服拿给他,凌夜寒把脸涂黑,回去的时候跟在成保保身后,顺顺利利地混入了营地,他远远就瞧见了皇帐,萧宸离他就不过百步,好想过去啊,但是过去怕是就要挨骂,而且,也不好解释他为什么在这里。
凌夜寒冒充成保保的小厮,第二日随着他出发,他眼睛一直盯着皇帐,终于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萧宸一身玄色披风上了銮驾,虽然只是远远瞧着但是他还是发觉那人瘦了很多,对他的身体状况他越发的心里没底。
第二日正式抵达点将山,第一场向来是皇帝率朝臣围猎,萧宸提前服了药,这第一场他不得不去,好在穿上铠甲,披上披风,旁人瞧不出半分不对来。
凌夜寒跟着成保保混进去,慢慢人群就在山里散了,他知道萧宸惯去狩猎的地方,进了山就冲着那个方向摸了过去。
这天似乎是要下雨,闷热的很,萧宸坐在马上便觉得头晕目眩,身上的汗湿了一层里衣,怕惊了猎物,他一贯不喜禁军跟的太近,只想着今日猎到两个猎物做个样子便回去。
眼前有一只獐子从草丛掠过,他立刻搭弓,却不想此刻侧面灌木丛中射来了一支箭,应该是冲着草丛里的兔子,这箭射高了穿过了灌木丛,惊了萧宸的马,胯下的马顿时仰头抬蹄嘶鸣,萧宸手握缰绳勒住焦躁受惊的马,赤骥在原地打转了两圈才堪堪停下来,萧宸身上有些脱力。
身后禁军听到动静立刻上前护驾,就在此刻两只冷箭射了过来,一支直逼萧宸面门,一支对着赤骥的眼睛,邢方立刻搭弓欲截,就见那支箭被另一只箭从中途截停,萧宸立刻调转马头,让赤骥躲开了那一箭,但是赤骥依旧受了惊,这一次他竟有些拽不住缰绳,电光火石间,一道身影从灌木从中窜了过来,飞身跨坐到了他身后,一双手臂缓过他的腰身,一个巨大的力道勒住了赤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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