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尸臭,欧阳昳还活着。
难以形容的恶臭扑鼻而来。
他有些欲呕,一只手从身侧橫伸过来,用帕子掩住了他的口鼻。
浅淡的皂香隔开了恶臭,他侧头,跟不知何时跟上来的谢凌对上了视线。
谢凌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走。”
他们退了出去,禅房的门重新关上。
殷回之低头扫了一眼自己手里的帕子,什么也没说,扭头就要继续查看其他禅房。
谢凌阻止了他:“斋堂有具尸体。”
殷回之瞳孔一缩。
谢凌带他走进斋堂,数十条长桌之后,赫然悬着一具尸体。
一条麻绳从横梁悬下,将尸体挂在了空中,脚下是一条被踩翻的长凳。
挂在绳子上的那张脸胡须满布,尽是污渍,又因窒息而皮肤发紫,几乎看不出原来长相。
但殷回之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人是谁。
欧阳昳。
人死了?
殷回之盯着欧阳昳的尸体,几近恶毒地想,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他找过来的时候死了。
欧阳昳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会让他如愿。
掌心传来刺痛,殷回之骤然清醒,想到谢凌还在自己身边,他侧首,却发现谢凌也在盯着欧阳昳的脸。
谢凌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掷出去斩断了麻绳。
尸体骤然落地,沉闷地“咚”了一声。
谢凌先他一步蹲到了尸体旁边,看了几秒,道:“死了一天多了。”
可是门外还放着阳家送来的物资,送东西的难道没发现欧阳昳死了?
殷回之沉默地蹲了一会,突然伸手去扒欧阳昳的衣服。
谢凌看了他一眼,却没有阻止他这怪异的举动。殷回之将欧阳昳的衣领扒开,布满陈垢的脖子上,除了绳印,赫然还有两道掐痕。
“人是被掐死的。”殷回之抬眼,对谢凌道。
谢凌也低头看了一眼那掐痕,未置可否。
谁会特意跑上山来掐死一个疯子?一个疯子的存在能碍到谁的路?
只剩下一个答案。
“阳家人为了名正言顺地彻底霸占欧阳氏产业,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欧阳昳灭口……”
“不对……”殷回之喃喃。
他看着欧阳昳空掉的一边袖管,心想,没这么简单。
欧阳昳虽然残了一条手臂,但到底是有修为的。
欧阳家为了巩固自家的势力,世代垄断富城的资源,将富城内所有根骨不错的年轻人都收归门下,同时将仙家术籍全部存进密室,严加保存,不予外传。
至于密室的位置,只有历代欧阳家主知道,也只有家主和继承人能打开。
阳氏改姓之前便只是支系,没有资格接触这些,加上主家的管控,他们家的成员都没什么修为。
而欧阳昳作为主家嫡子,虽称不上天资卓越,修为却比普通人强了太多。
这中间一定还有其他人的手笔。
“追上他们——”
“别让他们跑了!”
一阵呼喝伴随着错综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随即斋堂半开的大门被狠狠推开。
一群身着朱雀纹样劲装的人闯了进来,纷纷拔剑,将殷回之和谢凌围了起来。
“大胆贼人,竟敢擅闯我阳家神庙!”为首者怒喝,视线下落时倏然瞪大双眼,目眦欲裂,“你们好大的胆子!”
殷回之仍在看欧阳昳的颈间,于是谢凌率先起身,抱臂看着那人:“此话怎讲?”
为首者没有理会他,喝道:“来人,将这两个杀害欧阳少爷的凶手抓起来!”
“哈……”谢凌扬起唇角,眸色阴冷,“原来是来找替罪羊的。”
为首者脸色微变,回头冲手下道:“还愣着做什么!”
手下一拥而上,可还没碰到谢凌的袍角,就面露痛苦之色,挣扎惨叫起来。
谢凌伸出右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冲上来的五个人突然开始以一种极为恐怖的速度流逝生气,脸颊变得灰败发黑,瞳孔也开始扩散。
殷回之突然起身,按住了他的手:“够了。”
谢凌便真的乖乖停了手。
殷回之扫了一眼地上半死不活的五个人,用一种极冷、极淡漠的声音问领头者:“看见了吗?”
那人脸上的嚣张与戾气已经转变为了恐惧和怯意,他结结巴巴道:“看、看见什么?”
殷回之将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我们杀人,不需要用绳子,以及——”
他的眼中划过森冷:“我最厌恶别人污蔑我。”
谢凌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没有戳破他的狐假虎威。
那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眼珠在眼眶中转来转去,看见地上的绳子时立刻顿住,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地,哆哆嗦嗦地大喊:“是、是我误会了!欧阳昳是自己上吊的!跟你们没有关系!”
谢凌闻言,上前笑眯眯道:“到底是不是上吊,你说了恐怕还不算,去把你们家主人叫来——”
第16章 故城·五
谢凌让阳家的家仆将欧阳昳的尸体拖到神德大殿,他们敢怒不敢言,只能照做。
“刺啦——”
殷回之循声望去,谢凌手上捏着一片白色软绡,是刚从袖子上削下来的鲛纱。
鲛绡有市无价,千金难得,但单谢凌的神情,手里拿的仿佛只是一块破布。
招猫逗狗似地,谢凌冲他勾了勾手。
殷回之扭开头装瞎,他就自己靠了过来,要替殷回之系上。
耳边响起仅彼此能听见的低低私语:“你知道你这幅样子看起来最像谁吗?”
殷回之一顿。
他原本的面貌大概更随未曾谋面的父亲,和他阿娘并不相像。
但不知道谢凌的化形玉坠运行逻辑是什么,他化形之后的模样,竟和他阿娘有了五分相似。
所以无论是化形前还是化形后,他的脸都不宜被阳家人看见。
他作为本人,幼时与他娘朝夕相处,自然清楚其中弯绕风险。
可谢凌怎么又知道了?
难不成谢凌那句“故人之子”没在诓他,是真认识他阿娘?
但这怎么可能。他阿娘已去世十一年,谢凌如今也才二十一岁。
哪门子的故人?
他百思不得其解,脸上的鲛纱却已系好,谢凌在他耳边说:“凝神,人来了。”
话音落下没一会,阳家的人便大张旗鼓地过了庙门,踏入神殿。
走在前面的一对中年夫妇两鬓微花,男人面部方正,眉目忠厚,妇人则身材富态,一副精明像。
那妇人一见摆在殿中死去多时的欧阳昳,便抢地大哭起来。
一落地,身上的十多个金饰同时叮铃作响,伴上她那尖锐的哭叫,活像唢呐成了精。
殷回之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等她哭完。
谢凌倒是饶有兴趣,甚至还有闲心抱臂跟他谈天:
“你瞧,这阳夫人头上的钗——”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够传进阳夫人的耳中,殷回之清楚地看见她的哭脸僵了一瞬。
“看起来很贵。”谢凌不紧不慢地补完了后半句。
阳夫人紧绷的肩膀猛地一松,吵人的哭声都弱下来,变成了细细的啜泣。
殷回之往她脑袋上扫了一眼,在满头珠翠中轻而易举地找出了叫她紧张的源头。
右鬓一支青玉凤尾钗,莹莹润亮,显然是个法器,和脑袋上其余五花八门的宝石金玉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欧阳家还在时,原欧阳夫人最常戴的钗。
欧阳家主与其少时成亲,早年感情甚睦,这枚钗,也是当时花重金托人从南海蓬莱为她寻来的,品质上佳,有温心补气延年益寿之效。
眼前这位阳夫人把它从死人头上拔了下来,收进自己口袋,想戴又怕被看出端倪,因而欲盖弥彰,整日将头作花圃用。
想到这,殷回之忍不住讽刺地翘了下唇角,又微微眯眼,侧过头若有所思地打量谢凌。
谢凌不是会无缘无故关注别人饰品的人,这么说,只能是故意的。
他暗自揣测:难道谢凌幼时离家出走过,恰好在富城待过一阵,又恰好跟他母亲认识、并且恰好见过欧阳家那些人?而他本人恰好对此一无所知毫无印象?
啧……
还不如说谢凌作为寄生灵在他身体里、与他共生过几年来得靠谱。
殷回之捏了捏鼻根,强行把乱七八糟的猜测从脑子里清了出去。
民间的话本还是要少看,他现在想事情都越来越离谱了。
再这么下去,成为谢凌那种神经病指日可待。
谢凌并不知道他在心里骂自己,等妇人哭得差不多了,才悠哉悠哉出声:“阳夫人,节哀。”
阳夫人的啜泣声和阳应舫的叹气声同时消失,阳夫人捏起帕子,揩了揩眼角的泪花:
“这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又亲手养了好些年,如何节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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