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好像被困住了。
天下纷争,尔虞我诈,君臣相疑,那些曾经时时刻刻围绕在我们身边的事,在这处宅院中尽皆远离。昨日的一天和今日一样,今日的一天和明日一样,我恍惚间都要以为,我们将来每一天都能这般稀里糊涂又平和安乐地过下去。
但,等我彻底受下卫王任命之后。
这一切应就都没了。
府中四处挂起红绸,聘妻六礼我也紧锣密鼓地安排上。我和元无瑾的八字合在一起,没人敢言不登对。之后一箱一箱的礼往他房中送,满满当当,堆了整间侧屋。
卫王的耳目昌平侯鼻子比狗灵,稍有风声,立刻便来到,同我在府中闲逛。见四处布置得相当完备,称奇:“这么突然!靖平君,你当真要娶琨玉?”
我问:“昌平侯有何见解?莫非觉得琨玉身份不搭配?”
昌平侯哈哈笑道:“这……有一点吧,即便是要男子,我卫国也有贵族公子,愿与靖平君你门当户对的。”
我道:“我不在乎这些。他已是我的人,我当然要尽我所能地善待。”
昌平侯拍拍我肩膀:“有道理!靖平君如今是大卫上卿,上卿与正夫人大喜,宫里有的是封赏,王上必亲临宴席,将来王后还会将琨玉常常接进宫小住。有此尊贵,想必也没人敢轻视了他。”
我住下脚步,盯向他。
昌平侯一愣,缩回拍我肩膀的手:“……怎么,不好吗?”
我凝住他许久,再闭目怅了口气,看向别处道:“你提醒了我,确实不好。以琨玉的身份,如何受得起君王恩赏、乃至接触王后?”
昌平侯皱眉:“可你刚才不还说……?”
“我先前被他迷得有些昏头,许多考量并不完备,险些有负卫王礼遇、犯下大过,”我垂眸思量着,缓缓道,“现今想来,还是将琨玉保留贱籍,纳为妾室,就足够抬举他了。”
昌平侯狐疑地瞅我许久,少顷,重新来拍我肩膀:“也对!靖平君的正室夫人,哪怕是个男妻,也得让我王亲自为你挑选,出自我卫国公卿世家才是呀!对琨玉么,纳妾就行,纳妾好!”
于是,满府上下风传的闲言碎语,一个下午就已变化。
楼里来的优伶,虽受宠爱,终究没有那个福气做靖平君的正室。昌平侯一来劝,靖平君便已明白利害,还是只选择纳琨玉为妾,将正妻之位留给将来可能的、卫王亲赐的姻缘。于是不再有新的聘礼送进琨玉公子处,许多大红的布置也改用偏色。
第二日夜,我没有召他服侍,而是亲自来到了他新搬的院落。
门扉紧掩,屋内昏黄灯光摇曳,隐约能看到一个人影,呆呆地坐着,纹丝不动。
我一时有点提不起勇气进去。
若是能够,我当然希望在这场虚幻的梦里,娶他为妻。
但元无瑾他,终究是要走的。他留在这为奴为婢,说到底,也不过是为王之余,陪我玩个游戏。
他已因容貌和诸多表现受到瞩目,是以在外人面前、乃至府中下人面前时,我始终刻意保持一定程度的轻蔑和冷淡,即使宠爱,也时不时说一些不把他当人的话,做一些不把他当人的事。好让众人眼中的他,在我这依然是个玩物。
一个玩物随时可以消失,他也就随时可以走。
但,若他在卫国有了正式的身份,他这个人,必会被盯上。比如,表面召进宫去陪伴王后,实则软禁。倘若再进一步,他的底细被翻出,后果更不堪设想。
而我不同,我早就没有机会离开了。卫王绝不会放我。
我只能间于卫国,博取卫王信任,入卫廷,再有意顺着卫王心意排挤掉安陵君。
安陵君一除,从此六国将再无一呼百应的合纵长,各国一盘散沙,大殷东出天下必再无阻碍。到时候,我不应王令,卫王反应过来,也会发觉我是个间者了。
上一个闻名列国的间者,下场是车裂。
是一个很差的结局,但很适合我。
我在屋外静默许久,还是吱呀一声,推开了屋门。
第69章 梦醉
我进屋时,元无瑾果是坐在床榻上发怔。目光落在床边垂落的一条红绸上,瞬也不瞬。
我记得,先前我让将府内每间屋舍尽数布红,想图个极尽的喜庆,更不要说他的住处。可现在,连他住处的红绸,都拆得只剩零零散散的两三条。
他实在是出神得厉害,我进门都没有察觉,只顾慢慢将一截红绸拿近,铺在膝上,指尖轻轻摩挲,继续呆愣愣地看。仿佛那不仅是一匹布,而是稀世的珍宝。
直至我走近,他才终于醒觉,慌忙起身福了福:“奴见过……见过阿珉。”而后汲了两口气,掀起一边唇角笑,“阿珉深夜需要侍奉,传奴便是,用不着亲自过来的。”
我上前,牵过他坐下:“你昨日到今日,两天似乎都没出门,我来瞧瞧你,看你是否有哪里不舒服,又刻意瞒着我。”
元无瑾依旧保持笑意:“没有,奴不曾不舒服,每日山珍海味地用着,身体很好,都吃胖了。不信阿珉可以摸摸。”
他故作俏皮,将我的手捂在他小腹。胖倒没有,但柔软很多,不至于一碰就是一把骨头。
他歪了歪头,眨眨眼睛:“奴就是懒怠,不想走动而已。”
再如何装着欢喜哄我开心,他的心思还是写在脸上,写在了方才失神的动作里。
我道:“可是觉得自己骤然被贬做妾,正妻之位拱手于一个还没出现的人,委屈了么?”
我一说出来,元无瑾面上的笑意,就有些牵不住。他凝望向我,几番张口,才发抖着说出:“阿珉先前是说,要娶奴为妻的。”
我叹了口气:“抱歉,先前是我考虑得不周全。”
“对呀,所以之前,是奴多想罢了,”元无瑾合目片刻又睁开,重新整理出笑意,“扶风馆里出来的前辈,前途最佳的就是做相国妾室,所以能做阿珉之妾,本就是奴配得上的最好的位置。何况……阿珉已用过一大半的娶妻之礼来对待奴,足见心意,奴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奴也,不该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我反握住他的手,着重道:“琨玉,你莫误会,我并非是觉得你不配,只是有一些其他考量……”
我试图捋出个与怕他被困于卫国、或身份暴露无关的理由,却一时编不出来。
元无瑾看我没了下文,微微点头,带着我的手,捂在自己胸口:“奴都明白,您无须歉疚。奴,心甘情愿给将军做妾。待将来正夫人入门后,侍奉阿珉和夫人一辈子。”
最后,他又故作俏皮地笑起:“就算没有任何名分,依旧照现在这样,只要能跟在阿珉身边,一辈子不分开,奴也愿意。”
我一时觉得恍惚。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极其清晰、无比认真,像是发誓一般,出口便要作数。包括最后,他说的一辈子。
按理说,他要么为哄我回殷国而来,要么为求我回心转意而来。或许两者皆有。等发觉自己求不到,总该走了。我们哪里来的一辈子。
我琢磨半晌,只徒劳道出一句:“你跟了我,我会尽我所能,对你好的。”
成婚在十日后,这些天,我准备了许多。
三拜天地仍在,我在正厅主位设置了两丛羽琼花,当做高堂。羽琼花一向是他所爱,但元无瑾见了,却说不喜欢,让把此处交给他自己来摆。最后他摆上高堂处的,是两丛绢扎的桃枝。
设宴也有,不过规模不大,这又不是殷国,在卫国我无真心的友人,就让昌平侯带七八个人来哄个热闹。元无瑾觉得很好,他也不喜陌生人多,办一场小宴足够。
以及最重要的,他成婚的装束。
我依然让做了正红的婚服,而后,开始为无瑾挑头冠。但几个样式的婚冠都过于偏女,思虑之后,我灵机一动,让在正常的男朝天冠后面垂两条金流苏,再围加一些金饰。如此戴在无瑾发上,堪称完美了。
元无瑾戴着这冠绕我转了两圈,连连多谢阿珉垂爱,做出很满意的模样。
旁边管家也附和,将军是真宠琨玉公子,婚服婚冠亲自盯在眼里做,一应准备除却规模小些、仓促了些,真是半点都不比正妻之礼差。
元无瑾不可能是真满意,他自己一人待着,脑袋瓜里便不知在转什么。所以每一晚,我都将他召到房中来,却并不要他伺候,只把胳膊给他做枕头。
他不推辞这个,每一晚便也暖乎乎地钻在我怀中,由我抱着睡。
天气渐凉,暖点也好,可他身上似乎总过于暖了。
这一日晚,我将他揣在怀中时,手指滑过他上臂内侧,元无瑾陡地抽了口气。我发觉不对,点起灯盏,将他上臂牵过来瞧。
竟在发红,还有浅浅的水泡,像是烫伤。
我注视他问:“何时弄的?”
元无瑾慢吞吞答:“应该是,喝茶的时候罢。阿珉无须担忧。”
我道:“喝茶能烫到这,我不信。我说过不许对我言谎,老实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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