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风大，北海一带又刚遭祸不久，这一带显得有些荒凉，海浪一个接着一个漫上沙滩，卷着夙夜的衣摆，夙夜临风而立，泪眼模糊得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
自从陪御合渡劫归来后，他就发现自己变得爱哭了许多。
一直到身着墨绿衣袍的牧泉慢慢从海面浮出，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夙夜，双手负在身后，颇有几分北海之主风姿，“既然来了，怎么不下去？”
夙夜抬头眨了眨眼睛，将快要流出来的眼泪生生憋了回去，“怕你不见。”
牧泉走上前，看到他脸上蒙着一层死灰，“你都有脸来，我为何不敢见？”他说完，眼睛就红了，“姐姐一直在等你。”
夙夜跟在牧泉的身后潜入了北海，一路上两人再也没有多余的话，北海神宫还是老样子，可人却变了模样。
如果当初不悔婚呢？
如果当初不悔婚，他会随着牧沁居于北海，牧沁会成为北海之主，夙夜什么都不用做也能苟活一些时日，他们或许还会有一个孩子，哪怕夙夜早逝，牧泉也能帮着照顾，便也没有后面那些是非。
他自以为是，认为自己执意孤行的决定都是为了他人好，可最终，他在意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夙夜应该早些明白过来，他连自己都护不住，何况还想去护住旁人呢？
在北海神宫的水晶宫里面，牧沁正静静地躺在水晶棺椁里，她的面容未变，就是透着死人的青白，记忆中，她笑起来唇角两边会漾出两个酒窝，温柔似水，任是谁看了心中都欢喜。
夙夜不敢伸手去触碰，他扶着水晶棺椁，差点没能站稳，神君神女受灵蕴滋养，仙逝后真身便会羽化归于混沌散落六界成为灵蕴，只有生前真身遭浊气所侵，沾染了污秽之物，便不得羽化。
神界历来以真身不得羽化为耻。
牧泉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夙夜，“闵疆自幼便日日对着他母君的尸身，受尽闲言碎语，他自然是恨你的，待他回北海后，我会好好教导他……姐姐的死，是北海之过，不是你的……”
夙夜猛地转过头看着牧泉，忍回去的眼泪再也克制不住，缓缓滑出眼眶，“阿泉，对不起……是我对不起沁姐姐，是我自以为是……”
牧泉嗓子发紧，面上却依然无动于衷，“夙夜，我放下了，你也放下吧。”
夙夜肩膀开始颤抖起来，他握着牧沁冰冷僵硬的手，慢慢地将残留在她体内的怨气引渡到自己的体内，“沁姐姐，对不起……”
怨气引渡完后，牧沁的真身开始慢慢羽化，像是晶莹的粉尘，一点一点地开始消散，夙夜握着她的那只手也渐渐空了，“沁姐姐，是我不好……这一切都怪我……”
他颓然地跪在了地上，看着那些晶莹的粉尘慢慢升空，最后一点一点地消散，“沁姐姐！”
夙夜绝望地喊了一声，接着一口鲜血吐在了地上，牧泉再也忍不住，上前扶住了他，“夙夜，这些事过去了，我知道我们的关系回不到从前了，可是，可是……”牧泉声音哑了，“你也好好活下去吧……”
◇
第60章
夙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北海神宫，牧泉把他送到海面上的时候，他看到牧泉也红了眼眶。
离开北海后，夙夜坐在鸾鸟的背上，隐约察觉到身体不对劲，拉开衣襟看了一眼，发现体内的怨气已经开始浮出表面，身上的经脉如同黑色的枝蔓，自心口处的伤疤往身体四处伸展，他没想到，离开天宫，没了天宫灵蕴滋养，身体竟然会衰败得如此之快。
鸾鸟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扭过头看了他两眼，夙夜连忙拉好衣襟，笑着道：“我没事，去趟冥界吧。”
对于浮聂，他还是想去当面再说一次谢谢，还有梵芃，她若是再不轮回，说不定就再也没有轮回的机会。
天色阴沉了起来，天边乌云汇聚，紫色的雷电时隐时现，天地之间都显得沉闷，没有什么风，夙夜都觉得有几分燥热。
地上如此，地下冥界更是戾气积重，沉闷不堪。夙夜从鸾鸟的背上下来，一落地，就被戾气激得站不稳。
进去后，发现今日冥界没有多少魂魄，倒是不少鬼聚在黄泉孟婆亭一块，夙夜才进去，迎面就走来一个身着黑袍的俊俏少年，少年剑眉星目，脖子上戴着一串朱砂，看着就自带了几分贵气。
那少年见了夙夜，便道：“你是灵主夙夜吗？”
夙夜眨了下眼睛，“你是？”
少年笑了起来，“我是冥王明辉。”
浮聂已经修炼得道，他前不久见到自己的时候也说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小孩，看来新任冥王就是眼前这个明辉。
夙夜看着鬼头攒动的孟婆亭，“哪里是在做什么？”
明辉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梵芃姐姐要去轮回了，他们在送她。”
听到这个消息，夙夜心中生出了欣喜，“冥王呢？不对，浮聂呢？”
明辉摇摇头，“前脚才离开冥界，并未说去了哪里。”
夙夜抬脚走到孟婆亭前，就看到平日装扮艳丽的梵芃今日着了一身素净的白衣，乌黑如瀑的头发散开披在胸前，脸上未施粉黛，露出原本清丽的模样。
她在这里当孟婆，每天要见的魂魄太多，有些太过乱七八糟，若是不装扮得狠厉老辣一些，难免会被一些没眼力见死了也不安分的魂魄出言不逊。
就像浮聂，生性纯善，见了人却总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因为他守护的是六界之中最为复杂的冥界，算是神界与凡间的纽带，若是表现得太好说话，好像两边任谁都可以踩上一脚。
梵芃一眼就看到了夙夜，“小夜夜，”她朝夙夜招招手，“快过来。”
夙夜穿过鬼群，走到梵芃的面前，“我就说让你不要把自己打扮得那么老气，你说说你这样多漂亮，你要是早点这么打扮，说不定浮聂老早就看上你了，带你一起修炼成佛，像普兰神女一样多好。”
梵芃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睛，她看着夙夜死灰白的脸，“说得好像我刚来冥界的时候就不是这么打扮一样，人家还不是没看上我，他大概是觉得跟我告别太矫情了，所以找借口说跑去找你了，你没有碰到他吗？”
夙夜摇摇头，“那大抵就要错过了，我们好像总在错过。”他看着梵芃素净的白衣，“怎么想开了？”
梵芃撇撇嘴，“之前你劝我要为自己活一次，我不过多花了一些时间想明白这个道理。”
在凡间附身在凡人身体里的时候，夙夜羡慕凡人，不过百载寿命，身死前尘往事便随风散去，认识浮聂后，他也羡慕过鬼，起码还有选择轮回的机会。
神仙受灵蕴滋养，可得千秋寿命，有所得便也容易被困其中，寿命太长，烦恼也多。
如果再给夙夜一次机会，他绝对不要这样活了，“什么时候轮回？”
梵芃抓起夙夜的双手，“今日，我原本还遗憾见不到你最后一面，还托浮聂帮我带话给你，既然你来了，我就当面说给你听，小夜夜，当初你劝我要为自己活，而今我也想劝一劝你，好歹也为自己活一次。”
夙夜倒是想，可他没有机会了，“我知道的，梵芃，下一世可别这般死心眼了，这天底下男人很多，一个不行就换一个，男人薄情寡幸，你可不要再被骗了。”
梵芃哼笑了一声，“我好歹在这里做了这么久的孟婆，自然会给自己投个好胎，下一世，我会圆满很多，小夜夜，我也总盼你能圆满一些，再圆满一些。”
夙夜的鼻子一酸，“我真的替你高兴。”
梵芃总觉得她不对劲，今日冥界也格外沉闷，梵芃蹙眉道：“小夜夜，我当孟婆久了，总能感知到一些不太对劲的东西，今日冥界有大雨，你早些回天宫，不要去任何地方，注意避雨，不要接近至亲之人。”
“我哪里还有什么至亲之人啊。”夙夜笑了起来，“好了，别担心我了，你也不要误了吉时。”
梵芃抬头环顾了一圈，看着待了四百多年的地方，竟然生出了几分不舍，她端起一碗孟婆汤，这是她最后熬的一锅汤，很多鬼魂都说不好喝，梵芃自己喝了一口，难喝得眼泪都掉入了碗中，可再喝第二口的时候，味道竟然就好了很多，原来，孟婆汤不好喝，皆因执念过重。
梵芃缓步踏上了奈何桥，夙夜和明辉站在一群鬼前，朝她挥了挥手，梵芃朝夙夜大喊了一声：“小夜夜，记住我的话，回天宫，哪里都不要去！”
明辉送夙夜到冥界出口的时候，果然下起了大雨，明辉便道：“雨势大，灵主要不要在冥界暂留一会等雨小了再走？”
再在冥界待下去，夙夜只怕自己撑不住，明辉看上去和辛野差不多大，看着他年轻的脸，夙夜就忍不住想起辛野，“不用了，若是浮聂回来了，你帮我和他说一句，让他日后得空来归墟给我诵经，我其实也怕寂寞。”
明辉笑了下，唇角漾出一个酒窝，“明辉一定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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